朱雀记

猫腻

玄幻小说

  这是一部以当代方式续写《西游》的玄幻故事。   鄂西山区小城外一个拾荒少年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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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如果爱(下)

朱雀记 by 猫腻

2018-9-10 20:26

  “悟空。”
  那个僧人满脸微笑,看着在淡青色的伏魔金刚圈中,正在揉眼睛的猴子。
  猴子没有哭,反是咧着嘴似笑非笑,露出了满口小米似的碎牙齿,盯着圈外的旃檀功德佛,唇边的褐毛在风中轻摆,渗出一丝阴寒来。
  “悟空”二字,不论天上人间,足足有五百年没有人唤出来过了。
  在这一瞬间,他有些惘然,似乎自己依旧是在须弥山上那个四处吃酒、不听法会的顽劣猴佛,而圈外这人,依然是那个温顺的有些迂腐,疼爱三个徒儿却只会用愚蠢的方式来表达的师傅。
  但毕竟不是五百年前了,所以老猴儿面上的表情很复杂,五百年后重逢的喜悦,是看见师傅大人安然无恙的欣慰,还有一丝丝的怨气和不甘,全部集中在那张毛茸茸的脸上。
  “师傅。”就像易天行爱猴子一样,猴子始终还是爱圈外这人的,所以终究他还是拜在了地上,忍住了自己刚才那刹那似乎随时有可能脱口而出的质问,恭恭敬敬地给旃檀功德佛行了一礼,然后站起。
  站得很直,很骄傲,就像他当年用的那个铁棍一样。
  ……
  ……
  “若你肯应承我,出去后不大开杀戒,我便放你出来。”
  旃檀功德佛面上没有表情,袖子却在抖着。显然,终于见着自己内心深处最疼爱的大徒儿,他也是心情激荡。
  在天界佛土那场大战之后,易天行引走了阿弥陀佛,然后他破开空间遁走。虽然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易天行并未交待什么,但当易朱被易天行踢进空间乱流的时候,这位佛爷,这位太师公可是在后天袋里瞧的清清楚楚。
  易朱虽然横贯空间全无问题,也不可能受伤,但小家伙对于空间的认识太过浅显,根本不可能找到路出来,所以旃檀功德佛在无数个空间里穿行着,寻找着这只火鸟的痕迹,直到很久以后才在一个偏僻的泡泡空间里找到了小家伙。
  如此一来,这一老一少二人便是在空间迷宫里耗去了不少时间。冥间的仗都打完了,易天行都已经坐在高台上准备自焚了,二位才屁颠屁颠地跑回了人间。
  如此艰辛的返家之旅,旃檀功德佛第一句话,却有些迹近要胁。老猴听在耳中,怒上心头,咬碎一把小米牙。吸了两口微有秽味的浊冷阴风,阴森森说道:“你这师傅好不可恶,帮那如来关俺五百年,俺不与你计较,如今重逢不来与我叙旧关怀,却当头来这一句,莫非在尔心中,俺家便只是个杀神?”
  旃檀功德佛心头一软,复又一痛,满脸不自在道:“当年佛祖暗算囚你,我只道是怕日后须弥山上无人管你,佛祖后看无数世,知道阿弥陀佛心有大志,又怕你毁了净土佛子性命,故而我才将这袈裟盖在你身上,只求为你蔽褪邪气相扰,早日成佛。”
  “这佛……”老猴眯着眼,眼睛里面早已寒芒大作,“谁稀罕成去?”
  ……
  ……
  旃檀功德佛一怔,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什么,忘记了这个正在青色的圈子中像旗杆一样站着的猴子,当年就是这样的骄傲,这样的……成佛这种事情,它确实是不稀罕的吧?
  想到此节,再看着大徒身上穿着的那件黄旧袈裟,想到他在这人间古寺中苦守五百年,旃檀功德佛心底最深某处隐隐一阵悸痛,张了张嘴,却是终究没有说出话来。
  老猴不再等师傅说什么了,站在青色伏魔金刚圈中,伸出了自己瘦长的手指,微摆了摆:“俺家本不指望你来救。”
  旃檀功德佛嘴唇微抖,伸出手来,往后园里踏了一步。
  只是一步,便无法再进,一股强悍的气息充斥在后园里,将那青色伏魔圈的本形全逼了出来,也堵住了他前进的道路。
  ……
  ……
  老猴深吸一口气,尖啸道:“三儿何在?”
  这声尖啸声音极利,在后园的空气里穿梭着,宛若实质一般,化作无数利箭飞舞,将本就很破败的寺院墙壁上的黄漆刮的四处飞溅,发着嗤嗤的声音。
  声音落处,一道白色圣光炸开!
  圣光停歇处,一个满面皱纹的红衣教士出现在了墙头,正是那个六翼炽天使利果斐。他合什礼敬道:“大师兄。”
  “掳了他去。”老猴微眯着眼,脸上的褐色茸毛微微抖动着。
  “是。”利果斐低首遵令。
  与传闻中不一样,这个三儿始终是最听大师兄的话。他轻身飘到石拱门外,轻轻握住旃檀功德佛的手腕,温柔说道:“师傅,我们先离开吧。”
  “不。”旃檀功德佛面色宁静道:“你师兄还未答应我。”
  ……
  ……
  一连串冷笑声从那青色圈儿里透了出来,笑声极冷极冽:“俺家岂会再听你要胁?”
  这话说的冰凉,但老猴毕竟不是好演员,话语里那丝焦急,任谁也能听明白,这厮一是不愿向师傅低头,一来却是担心此处六道轮回大开,会有些甚不好的结果。
  “师傅,你等大师兄消气了再来收拾他吧。”利果斐安慰道。
  旃檀功德佛微笑道:“他生我气,原就是应该的。”
  利果斐微微一笑,拖着师傅就走。虽然师傅如今已经是旃檀功德佛了,奈何却是个不识打架不能打架的非暴力佛,所以被两个徒儿折腾着,却是毫无办法,可怜兮兮地驾上云朵,看着便要远离归元寺。
  旃檀功德佛一手被利果斐拖着,一手却在不停地捏着手印,面色一阵黯然,禁不住叹了口气。叹息一毕,一长串淡雅的经文,却从他的唇里不停地吐了出来。
  一道纯洁的圣光闪过,利果斐与旃檀功德佛就从归元寺中消失。只留下那些经文,还在后园里飘荡着。
  咿咿呀呀的,令人好不心烦——正是定心真言!
  ……
  ……
  老猴微低着头,看着手上那个乌金镯子渐渐变大,自己的手臂渐渐觉得轻松了起来,毛茸茸的脸上终于还是止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
  易天行,老猴,旃檀功德佛……看看,先是徒儿爱师傅,现在就是师傅疼徒儿了。
  ※※※
  “你爹在冥间。”
  “我妈怎么样?”
  “没事儿。”
  “为什么不送她走。”
  “她可走不得。”
  “我不知道冥间怎么走。”
  “送你一根毛。”
  ……
  ……
  一根褐色的猴毛嗤的一声,像尖刺般戳穿了青色伏魔圈,飘到了紧紧皱着眉,嘟着嘴,十分不高兴的易朱身前。
  小家伙有充分的不高兴的理由,父亲在死亡前的一刻,将他踢走,与太师公在空间里飘流了许久,一直很担心自己的父亲。待回到人间之后,却感觉到叶相正在极远处的宇宙中,要死了。
  小易朱喊过叶相师叔,喊过叶相秃驴,但喊得最多的,其实还是师傅,而且在墨水湖畔小书店里,真正教导他的,也是叶相。
  此时叶相却要死了,或者说,已经死了。
  但此时父亲被打入冥间,母亲沉睡不醒,师公正要破阵……小家伙知道还没有到伤心落泪的时刻。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在自己身前扭着身姿的那根毛,狠狠攥进了手掌心里,冷声骂道:“再扭我就烧了你!”
  那猴毛有些烦躁,却是动弹不得。经过血树之焚后,易朱的境界早已无上高明,就算老猴的毛,也能感觉到小家伙如今的真正实力,听着这句威胁,马上乖乖的不动,伏在易朱的手指间。
  易朱从圆圆的屁股后面抽出那把诛仙宝剑来,像扔破铜烂铁一般随手扔出。
  诛仙剑化作一道流光,须臾间穿越层层殿宇。好在归元寺里除了斌苦之外,并无其余闲人,所以并未伤到人命。
  那剑光落处,恰巧刺在大雄宝殿如来佛祖金漆脱落后,显得十分恐怖的圆圆脸庞上,生生地插了进去。
  ……
  ……
  “我走了。”易朱捏着那根毛,双翼一展,满天火元乱流,于空气中嘶嘶烧出个黑糊糊的通道来,往里面飞去。
  老猴眯着眼看着小家伙离开,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自己的手腕处,看着那个乌金镯子越来越松,默然念道:“袈裟是佛祖命菩萨传给师傅,看来师傅也没法收了那袈裟。”
  “铛!”
  乌金镯子落在青石板地上,落在那些早已倾塌的茅舍杂物之间,发出极清脆的一声。
  少了镯子的禁制,老猴的气息终于全部展现了出来,他身周那个圆圆的伏魔金刚圈急剧涨大!淡青色也化作了浓青,似那春日里的万丈堤柳重在一处。
  青色圈儿急速涨大,就像一个被人不停吹气的青色汽球一般。
  叭的一声轻响,伏魔金刚圈再也敌不过老猴的神通气息,片片碎裂,化作无数残青光芒,落在地上。
  一股冲天的气势便从那处拔地而起,直冲九霄之上,吹开满天乌云,露出那轮日来!
  日光落下,照着一个浑身罩在极大古旧袈裟里,头发乱糟糟地胡乱生长着,看着潦草无比的老僧——这是被困了五百年的老僧,老猴,老祖宗!
  ……
  ……
  那面天袈裟也早已飘了起来,强大的威势压向场间,道道雷电劈下,不偏不倚地劈在老祖宗身上!
  老祖宗抬起头来,双瞳里妖异金芒大作,却是内蕴无比战意,任自己的身躯迎向那些粗如儿臂的电芒,任凭那些空间里出现的幽幽裂缝吞噬着后园里的一切事物。
  天袈裟幻出诸般外苦,诸般外魔,如干燥沙漠,如九天焚日,如极北寒雪,又有五味加其舌,五色加其目,五音加其耳,却撼不得老祖宗禅定一丝。
  “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是故心乐虚空。若心在色,摄令在空,心转柔软。令身内虚空渐渐广大,自见色身如藕根孔。习之转利,见身尽空,无得有色。外色亦尔,内外虚空同为一空。是时心缘虚空,无量无力,便离色想,安隐快乐;如鸟在瓶,瓶破得出,翱翔虚空,无所触碍。是名初无色定……”
  此乃坐禅三昧经,此乃行者文,而他就是那个孙行者。
  若要破阵,便需要熬过此苦,然后便会遇着天袈裟里隐藏的最厉害的神通——佛祖法身留下的万丈佛光!
  老祖宗像一座大山般站在邹蕾蕾的身前,护住了她,右手在空中一招,薄薄的嘴唇里迸出来两个字。
  “棍来。”
  ※※※
  在冥间,易天行正坐于高台之上,结莲花童子印,双指相纠,闭目无语,面上似笑非笑,肉身与菩提心渐渐相融,再无内外之分,体心之辩,本属他生命本源的火息,开始蓬勃地生出,然后通过那具号为大迦叶的肉身向着四处散发出去。
  高温至极的天火苗脱离他的肉身,便熊熊而上,不停烧蚀着头顶那片静玉壁,烧蚀着冥间与人间的通道。
  高台里夹着许多黑泥白骨,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蒙了许多灰尘的烛台,而易天行就像那枝烛上的芯,身上燃烧着。
  焚我残躯,熊熊天火。
  静玉壁变软了,却丝毫没有焚化的迹象。
  忽然间,易天行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无由破空而去!
  ……
  ……
  归元寺里一声厉啸。
  一根黑糊糊的铁棒忽然间出现在老祖宗的手中,劲息余波震的湖水大翻,铁莲寸断。
  天袈裟里,万丈佛光降下,威势天下无双。
  迎着佛光,老祖宗面上的褐毛都被染作了金色。他看着佛光,不由想起那个听说已经嗝屁了的大婶,脸上堆起微笑,柔声说道:“吃俺一棍吧。”


  末章 彼岸
  恐怖的力量波动陡然间出现在归元寺的上空,一道黄龙奔腾而上,挟着凶气扛着黑铁棒狠狠地击打在柔软的天袈裟上。与十年前秋天里那次冲撞不一样的是,此次的袈裟要显得柔弱了些,而那根铁棒却是如同抹了千年以来的诅咒与煞血,挟着浑然天成的凶戾气息,势不可挡。
  但那袈裟清渺飘于高空,招摇而广,露出佛衣钵本体,与之相较,猴儿扛着那棍往天直飞,视觉上却像是个小蛾子——那铁棒便像根牙签。
  只是那棒中却蕴含着恐怖的力量,牙签戳在袈裟上,发出一声惊天的巨响,强大的似乎要将这天震塌、地震斜的声音,就从高天之上炸开,把省城上空数十平方公里内的铅云尽数炸成了虚无,露出那面如同瓷片般的湛湛青天。
  强烈的音波往着天际边处袭去,嘶嘶乱响,扰得中国腹部的大气层里一阵大乱,若有神佛从天俯瞰,一定能发现在地球的表面,突然间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这道冲击波余势未消,在高天之上四面散去,不知要到何处才会停歇。
  音波刚刚传远,老猴一身睥睨天地的大神通,才真正的显了出来——棒尖蕴藏着的无上神通,在音波消失之后,才现出了真正的厉害处!
  哗的一声大响,那片如同瓷片般的蓝天竟被棒尖与袈裟的冲撞炸出的能量生生撕开一片,露出了后面的那片幽静太空来!
  ……
  ……
  狂乱的能量风暴,在省城上空乱窜着,余浪波及地面,震碎了归元寺周围所有的建筑。就连略远处的墨水湖也受此力量牵引,湖水陡然而高,陡然而落,震起湖底黑泥,混在清水之中,成了真正的墨水湖。
  建筑尽成碎砾,而归元寺除了后园之外,更是整座寺庙全被震成了粉末,然后被能量融成了或金或青的琉璃状事物,很奇妙的是后园本身却没有受什么影响,安然如素。
  斌苦此时也已经死了,瞎了的双眼上搭着有气无力的两撇银眉。他大半个身体被融在那些光彩陆离的琉璃之中,面色却是无比安乐,似乎为自己能够“亲眼”见到这传说中末法时代的景象而感到一丝欣喜。
  幸亏此次破阵做的准备充分,省城这片地上生灵已经尽数遣走,所以死伤并不惨重,但场景依然无比凄惨。
  在高空之上那声巨响传至省城外的山谷中时,留守在那处的六处监听人员啊的一声叫,捂着鲜血直流的耳朵瘫到了地上。
  秦琪儿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神中现出迷离惊怖的神色,不由得抬头望天。
  天上是一个洞,一个幽幽的黑洞。
  此时尚是白昼,明明有太阳,但那个黑色的通道就是不惧太阳的照拂,显出幽冥般的面目来,露出后方极远处稳定而静美的星辰,看上去十分美丽,却又令睹者十分心悸。
  这是铁棒与袈裟相撞后产生的结果,强烈的能量波动,挤走了那处的大气,曲折了光线!
  ……
  ……
  好在那个黑色的幽冥通道一般的洞口马上消失了,倏忽而现,倏忽而没,并未牵引九天星辰坠落凡尘,也未将人间生灵震至天外。
  在远处观望的秦琪儿又吐了口血,却来不及发出任何一句命令,便被一道清光带走。她先是一惊,待发现来人是自己的亲姐之后,才放松心神,昏了过去。
  六处虽然躲的极远,小山谷护卫结界极强,但还是低估了归元寺上空的能量等级。
  天空之上一片云彩也没有,太阳就像个大瓦数的灯泡,冷漠的照着人间,照着那面袈裟。
  袈裟不动,身畔却疾风如龙,在高空之上咆哮着,里面隐着的那道佛光狠狠地击打在那个浑身毛茸茸的身影之上。
  袈裟的中间突了起来,向着日头那面,看着就像是一把似开未开的伞一样。
  伞骨自然是猴子手中握着的那根铁棒。
  两方强大的力量对峙着,遥遥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袈裟被扯成了布块,离地面越来越远……但那道佛光却是越来越盛,猴子一双金瞳微陷,身上那件黄旧衣衫却早已汗透,不停颤抖着,显然在承受着无比的痛楚,也不知这位仁兄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将这面袈裟破去。
  袈裟绷的越来越紧了,看似一张大伞,此时伞也要收了。
  ……
  ……
  “好徒儿。”
  老猴微微一笑,金瞳里白眼一翻,吐了几口字出来,脸上的茸毛全数散开,似一朵花,毛花怒放,心花怒放。
  ※※※
  地面上猛的一声巨响,整座归元寺生生往地面下陷了三丈三尺,内里不见光明,宛若一处幽深恐怖的天坑!
  哗啦一声,后园小湖里的湖水尽数向这坑中流淌而去,不过刹那,便流的无影无踪。
  无声无息间,无数道黑色的冥气阴风从那处陷坑里涌了出来,沿着坑壁,附着地面而上,往四面八方蔓延。这些都是从冥间涌出来的阴气秽风,较人间气息更浊更重,所以只是贴着地面向外面溢去,不过数时,便已经占据了整座归元寺残垣。
  若往这陷坑里望去,才发现原来这坑只是陷了些许,并不是太深。但在这坑的正中央,却有一丝极细小的孔隙,隐隐有着最火热的火息透了出来。
  那道缝隙极为微小,比针尖只怕还要细些,但与火息一同涌过来的,却是大量的冥间气息。
  看来那针孔,便是人间与冥间的通道。
  看来易天行终于成功地将这通道融开了一道小口,虽然细微,却是通了。
  ……
  ……
  冥气阴风喷薄而出,迅疾占据了归元寺的范围,只见黑尘过处,一应生物再无生息,那些强悍的铁莲此时失了水力,碎成一片片的瘫软在湖床之上,被黑尘一染,也是迅疾化作些死物。
  而大雄宝殿上的佛像早就被老猴与天袈裟的冲撞震成了粉碎,只在残壁间留着些微微闪金光的物事。逢着冥间阴风渐近,这些金光碎片却是无来由地生出一股宏伟的佛息,阻住了阴风的前行。但毕竟这些阴风乃是冥间五百年的积怨,又岂是这些佛祖偶像残末所能阻挡,所以仍是免不了化作了灰砾。
  阴风黑尘再起,眼看着便要出归元寺了。
  便此时,九天之上那面天袈裟里的佛光终于感应到了地面上的异象,似乎知道冥间的群鬼便是要通过这个针眼往人间来,猛然间变粗了许多,狠狠地罩了下去!
  那道佛光倏忽间穿透了老猴的身体,不知为何,反而他的面色却轻松了许多,说出了头前那三个字来。
  佛光压至地坑冥眼之处,嗤嗤一阵如同灼烧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数道轻烟升起,顿时间将那幽幽阴气灼的一干二净,露出个干干净净的场子来。然而这干净倒是干净了,却不如大菩萨清光那般有救死重生之能,只是煌然正意绝杀肃然,如日如天,吹走一应阴域,显出死一般的……干净。
  说来也是奇怪,如此宏伟的佛光落下,却仍是无法将那沉睡中的邹蕾蕾唤醒,而猴子似乎也根本毫不担心他最疼爱的徒儿媳妇安危,想来老祖宗心里早已料到某些事情。
  有些淡淡渺渺的气息在邹蕾蕾身边出现,凝成一柄扇儿,却没有人握着,就这般凭空扇着,那扇儿嫩绿之中夹着些象牙色,看着漂亮至极。
  就这样一柄扇儿轻扇,却将那天上落下的佛光,冥间冲出的阴风,全数扇偏移开来,没有一丝落到蕾蕾身上。
  却说那佛光受到冥间五百年戾气所引,稍稍有些涣散,分了些去镇压冥眼阴风,却给了那猴儿天大一个机会!
  天袈裟上的冰蚕衲早在十年之前就被老猴种到了易朱的额上,法力已有减弱,而他这五百年归元寺囚居生涯却不是苦捱猴生那般简单,晨钟暮鼓,读书明性,又有天袈裟遮蔽世间一应邪念,一颗顽劣浑然心,早已侵侵然破了境界障碍,不再是那个空有佛号的名誉斗战佛——却又是因为恶那大婶手段,所以未肯真正成佛——拒了佛的果位,却有佛的境界,更有佛不曾有的……手段!
  高空之上,暴出一声厉啸,其音尖处渐甚,趋不可闻,却是震得天袈裟微微抖了起来。
  ……
  ……
  嘶的一声轻响。
  也许是一秒,也许是一世,也许是五百年的时间,那根黑糊糊的铁棍终于撕破了袈裟,顶碎了佛光,破开了苍穹。
  那是袈裟破了,佛的衣裳破了,那根棍儿便要日后世世代代穿这件衣裳的佛位,都要露出有些滑稽的身躯来。
  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笑声,开始只是咯咯两声,像小女子般羞涩,紧接着,那笑声却渐渐大了起来,连贯了起来。
  那笑声没了往日里的嚣张,没了戾横,没有霸气,只是欢愉,无上的欢愉,哈哈笑声如同春雷一般,自由地在袈裟的上空响起……
  那个看似单薄的铁骨身子,如飞鸟冲出天网,如同一道灰龙般,投入到那片永无外限的天空之中,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一道痕迹,那痕迹乃他本身神通喷薄而出留下的刻印,深刻入天,竟是一时不得湮灭。在空中胡乱画着,以奇快的速度飞翔着,似乎不如此,不足以宣泄那丝怎也掩饰不住的得意,快意!
  轰的一声,痕迹末端一阵能量爆炸,迅疾将那黑影震成一道流光,破开厚厚的大气层,冲向了遥远而广阔的太空里。
  ……
  ……
  “俺去也!”
  俺去也。
  大圣去也。
  ※※※
  守护或者说压制那人已经五百年,化作归元寺也近四百年的天袈裟,第一次失去了那人的气息,在这一方庭院的范围之中,再也追寻不到那熟悉的蛮横味道。袈裟如人,竟似也有些惘然,缓缓地向下方飘落。
  然后落入尘间,却再觅不得归元寺的殿宇供其化入,那些殿宇早已被震成了无数残垣断壁,又被冥间积蓄了无穷戾气的阴风熏染一道,再被佛祖法身佛光扫了一道,早已失了本相。
  所以天袈裟只好这般颓然无着的在归元寺遗址上空数百米处飘浮着,看着倒有些孤苦无依。
  然而佛光与袈裟却不同,佛光本隐在袈裟之中,却非一体之物。此时佛光陡然间发现面前少了一个无比强横的力量,又感应到冥眼处的阴风还在挣扎着向往人间来,却是猛然间脱离了袈裟,无根无源地大放光芒,一道宏伟光柱向着冥眼处压去。
  没有了老猴,也就没有人能够硬抗这些佛光,所以那些佛光似乎循着道路,无比庄严地沿着那个细若针眼的冥眼,映了下去!
  佛光入冥。
  ……
  ……
  冥间极偏僻某处。一位僧人正盘坐于地,眉头苦皱,无比痛苦。正是阿弥陀佛。此时他身旁已没有了观音菩萨与地藏王菩萨,却不知是被他伤了还是被他逼退了。
  阿弥陀佛看着遥远处那记愈来愈浓的佛光,看着那佛光的颜色越来越浓,渐趋乳白,眉毛处不禁清光散出,似乎想抚平自己额上显现明显的痛苦:“为救一人,却灭万生……”
  话有不尽之意,似有询问之意,但这莽莽黑原之上,除却佛,便只有天地,莫不是他在问这天地?
  “也算是有希望。”
  “若这希望本是绝望……”
  ……
  ……
  一记佛光却从那玉壁上的细眼里渗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易天行光秃秃的头顶,似乎没有感觉到任何障碍,便无声无息地侵入了这具大迦叶肉身,直直击打在他神识里将将凝结起来的菩提心上。
  易天行无喜无火,连眼也未睁一下,眉毛睫毛早已全数脱落,但面容看上去却并不古怪,反而露出一丝庄严莫名之感。
  佛光从他的头顶里灌了进去,那感觉就如同雪原之上普贤菩萨用第一法身为他灌顶一般,只是今日感觉较诸当日却似乎多了几分凶险——佛光从他的头顶贯入,沿脖颈而下,只是蕴集在了他的胸腹处,没有炸开——便是将他的菩提心温柔无比地包裹了起来。
  想当初在雪原之上,菩提心初成之时,体内光片化作万道荧光,将最初的火轮道莲炼成了回归初本的清雅菩提心。
  这粒菩提心后来逐渐成长,不知经过诸般诸巧妙造化,才直至进入大菩萨果位,与他的神识深然一体。
  然而体心之分已无,却仍未能相融。
  ……
  ……
  佛光不断地在他胸腹间积累着,没有一丝漏了出去。不知为何,易天行也感觉到了其间的凶险,但仍不睁眼,连那眉尾也懒怠抖一下,反是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来。
  看来师傅已经脱困而出了!
  剩下的,便是将这佛光化作六道轮回的能量。
  易天行并不着急,求佛求佛都要求他个千儿八百年的,更何况是成佛。他原本担心的只是这冥间的亿万鬼众,在自己打开通道之后,会不会一涌而出,在人间肆虐,造成生灵涂炭的恐怖景象,从而坐实大势至菩萨与阿弥陀佛最担心的末法时代提前到来。
  而他此时神识淡淡探出,只见冥间众生皆俯于黑土之上,并未擅动,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但在此时,他回望己身,却不由薄唇微启,噫了一声。
  ……
  ……
  宏烈的佛光不停地灌注着,易天行痛苦着,平静着,接受着,虽然这道光起初只是如来万千光芒之中一束,但如来无所不能,虽万中之一,亦是无限之能。
  身心俱痛,正承受着那记佛光的冲刷,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坚毅心性。此乃无上之途。然而此时却抑不住一声轻呼,全是因为佛光从他的头顶灌入之后,又开始从他的身体里往外冒去,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
  他的口鼻处渗出了些像奶油般的液体,看着很古怪,这些液体似流金融玉般溢出,糊住了他的面目。
  这些纯白却有些发腻的液体,是佛光与他体内的菩提心融会后产生的奇异物事,遇风即化,化作无数道流光,须臾间向着冥间的那些生灵扑去。
  片刻之后。
  一声鬼哭响起,万声鬼哭响起!
  哭泣之声回荡在冥间空旷的黑土之上,地面高台下方如蝼蚁般的鬼尸们纷纷仰起头来,无比惊恐地看着那些乳白色的流光,颤抖着,似乎十分畏惧。
  易天行闷哼一声,也察觉到了怪异。发现这道佛光经过自己的身体过渡之后,再溢出来时,除了宏壮寂美之外,更多了分说不出来的感觉。
  不是无量光的寂灭之意,寂灭是除去鲜活的生息,而这些奇怪的佛光却不是,只是很单纯地转化着一切。
  转化成什么呢?
  易天行猛地睁开了双眼,眼中清光渺然,看着高台之下不知因何缘故四处逃窜的亿万鬼众,终于看破了自己鼻孔口耳处流溢出来的乳白色液体所化之光的本质。
  ——这光是要将这冥间的一切都化为虚无。
  ……
  ……
  不需要有多么高的境界,才能看透彻这佛祖灭去本身而流下的佛光本质,因为正在冥间发生的这一切,正在告诉众生,这记落入冥间的佛光,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为何而来。
  乳白色的液体从易天行的鼻孔口鼻处溢出后,迅疾迎阴风而化成本源之光,无数道无色光芒,像人间极地的美丽光彩般,落入了高台之下四处逃窜的群鬼之中。
  光芒无形无质,而那些骨架腐尸游魂又如何躲避的开?被一丝丝的佛光缠绕着,佛光一触,便只闻阵阵嗤响,白骨从中无由而断,腐尸无由而化,游魂无由而唳,就在这些流光溢彩间,消失无踪。
  真正的消失无踪,连最低等的魂识也没有留下,连最牢固不可侵犯的生命痕迹,也被这些佛光之丝统统抹去。
  而这佛光,来自易天行身上。
  由归元寺处降落的佛光愈来愈盛了,易天行盘膝坐在高台之上,莲花座已有散形之兆,面容平静,眼神里却显出无限苦楚,无数道光芒从他的身上绽放出来,大光明,耀遍幽幽冥间。
  那些光照耀着白骨之上,将白骨照的更白,然后销化成一片虚无。
  那些光照耀在腐尸之上,将烂肉映成鲜红,然后焚化成一片虚无。
  那些光照耀在游魂之上,将魂体显出本形,然后抹灭成一片虚无。
  一片虚无。
  只要佛光至处,亿万生灵,尽成一片虚无,在这幽闭了五百年的冥间里,再也没有任何印记。
  是最彻底的消亡,最彻底的死亡。
  ……
  ……
  佛光过处,无数死灵身上精光一冒,旋即消失。
  冥间五百年战争,死灵们早已被地藏王安忍不动如大地的精深境界所熏染,各自默然撤离。奈何对于生的企盼,对于消亡的本能恐惧,却让那些落在后处,被佛光销亡的死灵们惨嚎了起来,痛哭了起来。
  鬼哭之声响遍冥间,流于黑山四周,渐离高台之地,其声凄怆不忍卒闻。咿咿呀呀,呜呜咽咽,间或有惨叫之声响起,本是冥间,此时却真正变作了修罗场。
  ※※※
  “为什么收不住?”那些将一切涂沫成虚无的佛光来自于易天行的身上,他浑身颤抖着,一身境界早已提至最高处,隐隐然跨出了大菩萨果位,却依然止不住那些佛光从自己头顶灌入,然后从自己的七窍流出,消亡着冥间的一切。看着离高台越来越远的鬼众,依然比不上佛光散开的速度,不知有多少灵魂就此万世泯灭,再无重生可能。易天行心头一恸,双眼里悲哀之色大作:“为什么?”
  “我观世间六尘变坏,唯以空寂修于灭尽,身心乃能度百千劫犹如弹指。”
  那人的声音在易天行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易天行对这声音很熟悉,当初在黑石坛中便曾经听到过,当时也看到过冥间的景象。却想不到,如今自己打开人间冥间的通道,却似乎是要将这冥间的一切都毁了。
  无数的乳白液体从他的七窍之中流了出来,却是化的更快,马上变作了流光络络,就像是无数条光蛇在他的脑袋上飞舞,看着有些怪异。
  “我明白了。”
  易天行张开嘴说了一句话,脑袋上面的光芒顿时散开,露出真实的面容来。
  而随着一个“了”字出口,头顶的佛光骤然变粗,击入他的头顶。一股前所未见,天地不能抗的威势降临冥间。易天行身下由无数鬼灵用血肉骨架黑土筑成的结实高台,就在这佛光之下,轰的一声,四处散开,刹那间化成虚无!
  ……
  ……
  易天行低下头去,承受着无比的痛楚和悲哀,感觉着身周的佛光正在不停抹杀着冥间亿万生灵的生存,神识深处终于将这横亘五百年的事情看了个通通透透。一丝怅悔,一丝不甘涌入脑中。
  身周鬼哭之声愈发凄厉。
  归元寺的佛光不是用来镇住冥间,也不是用来镇住石猴,也不是用来助弥勒归位。
  它只有一个用途,从最开始的时候,便只有那一个用途——毁掉一切的生灵。
  这佛光,便是捏碎果核的那两根手指。
  佛祖等了五百年,前看过去,后望未来,无一事不在他的算中,既然断了六道轮回,又怎会留下这道佛光,这处冥眼来等着后人重新开启。
  他只是需要时间,他需要时间来让人间的旧人们统统死去,化作幽魂,入冥间而不得出。
  然后将石猴镇在冥眼之上,用那天地间浑然而生的强横铜躯硬挡住佛光。
  然后他安排了一个接班人,那个被称作弥勒的人,那个今生叫易天行的人。易天行拜了老猴为师,终有一日便会救老猴出来。老猴一出归元寺,天下间便无人能硬抗佛光,佛光冲入冥间,开始抹去一应生灵的痕迹。
  然后……再也没有然后了。
  如果佛祖五百年前化去自身,堵了三界通道,封了六道轮回,却留下这记佛光来,这佛光就像是毒气,冥间就像那个澡室,而归元寺里的老祖宗就像是毒气通往澡室的阀门。
  而自己,就是拧动那只阀门的手!
  ※※※
  冥间里佛光正在以一种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向着高台遗址的四面八方侵去,一路梵歌妙漫,一路生死契阔,一路佛光庄严,一路鬼哭嘤嘤。
  易天行悬浮在高空之上,浑身笼罩在佛光之中,幽幽看着那些化作虚无的生灵,心中一片死寂,知道佛祖既然等了五百年,自然是要等人间的人全死光了,才毕其功于一光之下,而自己也在有意无意间,成了佛祖的帮凶——自己本意求度冥间众生,不料却害了冥间众生。
  好在佛祖漏算了一点,就是观世音菩萨当初与易天行得出的结论那样,人间依然鲜活地存在着。
  但……难道就眼看着这冥间数十亿生灵就此消失?
  听得鬼哭声声,阴风凄凄,有些木然的易天行伸出一指,轻轻点在一络佛光之上,指上现出一朵青莲,幽然问道:“这些都是信你的弟子,都是些平凡生灵,为何如此?”
  几络佛光脱离本体,飘浮到他的眼前,化作一行古怪的字符,字符是那种灿烂到极致的金黄色,然而在这字符的后方,那些正在向着黑山四周逃离的腐尸白骨却在不停地被佛祖留下来的本命光芒湮没。
  “有生皆苦。”
  易天行对于这些梵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小塘旁边见过,山谷之上见过,黑石之中感受过。今日再见,却凭空多出了无数痛苦来。
  他没有再次发问,因为他已经明白了佛祖为什么要布下这个局,为什么一定要将这冥间的众生尽数灭亡——因为在佛祖眼中,既然有了“有生皆苦”这四个字,那他又怎会只求己身之解脱,而不度苍生?
  佛祖乃大乘之主,觉我之外,更要觉他。
  这一点,当初在普陀山时,易天行便与观音菩萨达成了共识。只是当时万万猜不到,佛祖的手段并不是五百年前封闭轮回,而是五百年后打开轮回的那一刻!
  佛祖历无数劫,终于在这最后一劫中悟出了真正寂灭的方法,所以将这法门隐在最后这道本命佛光之中,设下无数机缘,只为五百年后落入冥间,一举度苍生。
  只是这慈航普渡的法子,未免太血腥,太恐怖,太可怕了些。
  易天行的神识深处不由出现了那个在黑石坛中曾经看见过的画面:王宫之中,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孩,生而能行,行而成偈,于榻上行七步,口出一偈:“无数劫来,这是我的最后受生。我于一切天人之中,最尊最胜。此生利益天人,普愿救度众生。”
  普渡众生,便是灭这众生,是耶非耶,孰能断定?
  ……
  ……
  “我错了。”易天行双目静然,看着面前的金色符文,“料不得你死了五百年,我师徒二人,依然落在你算计之中。然君欲普渡众生,我亦欲普渡众生,所向无二,法途有歧,我要阻你。”
  “破。”一个字从他的唇里吐了出来,迅疾化作无数道火龙,在冥间的空中追寻着佛祖的遗光,试图阻止这些看似美妙的光芒抹去一应生的印记。
  有生皆苦四字颓然散去,然而冥间已然大乱,佛光四处散去,鬼哭之声大作,纵使他身上天火炽红,却只能将那佛光蒸腾渐轻,无法阻止从自己七窍之中射出。
  易天行再不去问他,也不去求他,只是将身心儿幻作一个他,双眼柔柔看着正在消亡的生灵们,想阻止自己体内似乎无穷无尽的佛光洒向冥间——这是佛祖留下的光,他这身大迦叶肉身却是容不下来,若他此时肯默然看着眼前一切发生,自然安稳,被佛光洗去一应人间冥间应留之息,成佛,便在眼前——但他如何肯默然?


  就这般,他记起许多年前在归元寺里的一个场景来。(详见第二部省城第四十四章)
  那日在归元寺里数罗汉,观罗汉像上衣袂线条流动,于方便心境有所了悟于心。却在陀怒尊者面前,真正明白了一些事情——那陀怒尊者,身边被六个童子围着,有的童子捂着罗汉的嘴,有的揪着罗汉的耳朵,有的遮住罗汉的眼睛,这便是归元寺里的“六戏弥勒”——蒙蔽其眼、耳、鼻、舌、身、意,不受外邪侵扰,方能一心向道。
  道为何道?道路,便是梵文中的“乘”字。
  大道便是大乘。
  他头顶的光,体内的光,眼口鼻耳处漏出的光,便是大乘佛光,度众生之光,灭众生之光。
  ……
  ……
  “人徒知伪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伪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他毫不犹豫,便对于佛祖的是非做出了自己的判定,不论其行是伪是或是真是,在他眼中,皆是真非——说完这句关尹子转述自老子的道家真言。
  一声戾啸,一只巨鹏破空而至,双翼一振,飞至易天行身下,冥间温度顿高。
  易天行缓缓落入那一大片纯纯天火构成的羽茸之中,沐于佛光之下,神色庄严莫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这天上无天,只有那个玉盘似的壁障,这地上尽黑地,绵绵黑土无尽头。荒野片片,上面万亿腐尸白骨游魂正在凄怆躲避愈来愈盛的佛光。
  但他依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天上玉壁顿时高飞而去,地上亿鬼不再逃离,颤抖着回望此处。
  ……
  ……
  又一声厉啸从化为本初火凤之态的易朱口中啸出,熊熊的天火再度燃起,无比鲜红,顿时将头顶那道佛光比了下去,却是无法烧融。小家伙曾是如来的座驾,千世也未曾心甘情愿,如今与易天行一道燃烧着,却是无比兴奋。
  易天行微笑着,看着小家伙又变作了一只鸟,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省城大学校园里那火热的生活,只是今天这鸟却太凶了些。
  他闭目,赤裸的身躯上火苗大作,父子二人源自劫初的那蓬天火烧了起来,却不离他的大迦叶肉身,只是会奇妙的拱了起来,化作了六个红色的火团。
  火团渐渐凝成一定形状,小小巧巧的约有半米高,渐渐显出真身来,却是个红做的六个娃儿。那些娃儿头上梳了三个鬏儿,身上火带为衣,面容透亮,唇角含笑,嘻嘻笑着。
  易天行微笑看着身周的火童子,淡淡的佛经之声并未断绝。
  “行者系心身内虚空,所谓口鼻咽喉眼胸腹等,既知色为众恼,空为无患……”
  禅法要解中行者法门化作清光,护于他的身周,随着他唇中口鼻咽喉数字出,六个嬉戏着的火童子出现在了易天行的身边,然后爬到了他的肉身之上,有的童子去捂他的眼睛,有的童子去捂他的鼻子,有的童子去掩他的嘴,更有顽劣的小家伙爬到了他的身体下面,又有一童子伸手扳开另一童子的火嫩手,伸进他的嘴里,看上去无比怪异。
  “……是名初无色。”然后他轻轻闭上双眼,说道:“闭。”
  闭字出,六火童子浑身炽热燃烧,闭住了他的眼、耳、鼻、舌、身、意——这便是六戏弥勒真义。
  佛光自归元寺天降,入其头顶,却再也不能由其窍而出!
  易天行的肉身开始像一只皮囊般容纳着如大海般无穷无尽的佛光,却强用六童子闭住了一应外泄之门。片刻之后,肉身便再也禁不住——纵使是大迦叶不腐之躯,又岂能以有尽容无尽?他的身躯渐渐地涨大起来,渐渐发亮起来,变作了一个极肥胖的和尚,但纵是如此,他依然闭目盘膝而坐,只是浑身颤抖,面容扭曲,不想而知,正在承受何等程度的痛苦。
  他的腹渐渐隆起,像个南瓜,胸部也渐渐突出,肚脐眼扩张着,赤裸着,佛光在他的身体内冲突着,像个灯笼般,看着无比滑稽荒唐可笑。
  然而冥间众生无人发笑,知道这位弥勒正在以己身的修为强行容纳着佛祖最后的这道光。
  他的身体上已经出现了裂纹,大迦叶不腐之身的复原能力,似乎也不起作用,只是凭借着易朱的帮助,用生命最初的那火,那生命的火堵截着如来遗下这死亡的光,却不知能堵多久。
  ……
  ……
  冥间众生皆哀,偏他笑了。
  “在这个momont,我要爆了。”
  易天行想到先前在高台之上志得意满时的那句话,不由苦笑,痛极而笑,笑得乐不可支。咧着嘴,嘴里却有个顽童的手臂塞着,像极了人间那尊笑口常开的佛爷,正坐在一只熊熊燃烧的火鸟之上。
  ※※※
  冥间极远处,阿弥陀佛现出光佛本像,煌煌然坐于黑土之上,眼瞧着极远处正在发生的大变故,面容之中一丝悲戚一丝解脱:“一应皆在佛祖算中,今日始知重开六道轮回是何意义。”
  “若你不知那佛光入冥后会有此后果,为何你一直苦阻此事?”一个声音在他的身边响了起来,却见不到人。
  阿弥陀佛道:“只是直觉罢了。”
  那声音又道:“先前你还无比焦急,此时佛光入冥,眼看着冥间众生不保,为何反而你定下心来?”
  阿弥陀佛道:“急有何用,你将我留在此处……再说,弥勒即将接位,希望他能化解佛祖留下的这场苦厄吧。”话末仍是止不住叹息了一声。
  但这话里,却无意间揭露出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这阿弥陀佛一直静坐于此,身旁并无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原来竟是被人困在了此处!
  不知是何许人物,竟能有如此神通。
  “别取笑老头子我,您乃无量光无量寿之佛,我又如何困得住你。”
  阿弥陀佛微笑,目光渐渐垂下,落在自己如光流一般的衣裳裙沿。
  “老君,若你不想留住我,为何要将脚踩在我的裙上?”
  ……
  ……
  光佛无比巨大,坐于冥间偏远之地,光佛之裙在那裙边缘处,有一个小黑点。
  若放大无数倍看去,便能看出那黑点是一双脚,一双穿着草鞋的脚,正踩在那里。
  脚的主人是一个长着长胡子的糟老头儿,这老头儿手里拄着只拐,身上是件破烂衣裳,也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了,与身旁这尊足有数万里高的无量光巨佛比较起来,老头儿的身段甚至比蝼蚁还要弱小一些,但偏生就是这脚踩在裙上,阿弥陀佛便移不动分毫。
  因为他是太上老君。
  阿弥陀佛于天地间撷无量光,与天地同享无量寿,数百年来殚精竭虑,要与这天地间的所谓正气敌对。
  但那太上老君却是将己身化于天地之中。
  谁能摆脱天地的束缚?
  或许佛祖能,但他已经不在了。
  ……
  ……
  太上老君轻轻摸了摸自己颌下的胡子,偏头看着身旁这尊大佛,谁知手指轻捻却是揪落茎须数根。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终究无法将身旁这位佛土之主困住太久,温言开解道:“你我皆非尘世中人,何须理这尘世之事?”
  阿弥陀佛冷冷道:“你去弄你的无为,我还要怜这冥间众生。”
  “若不是你施出这些狠辣手段来,那童子只怕还在人间享他的清福,怎会打开六道轮回?”太上老君叹道:“我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我躲这尘世也有数百年,若你当初听我一劝,如今之事,断不会如此凶险。”
  “已便如此,便当解决才是。”阿弥陀佛道:“你困我在此,那佛光冲入童子身中,即便他此时已有弥勒之像,奈何却无如来之能,若我不去,谁能挡住?”
  “你去便能挡住?”太上老君微笑道:“即便挡住又如何?难道还要将这冥间大坟封上无数亿万年?若真如此,倒不如让如来这光下冥,毁它个干干净净,落片黑莽莽大地为佳。”
  “你意在何为?”
  “罢罢罢,我不与你讲道家清静,与你讲佛门因果,如今你已成佛,本应跳出因果之外,何须再理?”老君悠悠道:“更何况你我不动则己,一动天地不安,看如来五百年前心念一动,便导致今日纷乱之事,你我若再动,不知数百数千年后,又会惹来何等回应。”
  阿弥陀佛默然,似有所动。
  ……
  ……
  太上老君微微一笑,将脚从身边光芒圆润的衣角上挪开,手中拐杖微顿时,身形已飘至半空之中,阿弥陀佛光毫面容之侧。他微眯着眼,看着冥间远处的景象,缓缓说道:“今世弥勒有此大勇,实在意外。”旋即却有一丝不屑之意涌上他的面容:“我向来敬重如来,因其智慧。不料他最后法行却应了最初我悟的那句话。”
  “以智治国,国之贼也;以智治心,心之贼也。”
  ……
  ……
  阿弥陀佛并无丝毫反应,半晌后忽然问道:“老君你此时在何处?”
  明明太上老君就在他的身旁,但他偏偏要问对方身在何处。
  “我在守着上面那个丫头。”太上老君飘浮在阿弥陀佛的光身之外,如一蜉蝣逍遥自在。
  阿弥陀佛微笑道:“果然如此,佛祖炼那火,老君教习那冰,这才合乎自然。”
  太上老君呵呵笑着,摇了摇头:“那玉女与我向无瓜葛,我与如来想法也不一样,既然清静无为,劫末寂灭,那何须多行其事?我守着那丫头,便只是看着那丫头。若无数亿年之后,劫末到来,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后,仍是那个看字,只须看着便罢了。”
  阿弥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颔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细细翘起,指着那遥远的双佛相撞处,淡淡道:“弥勒快撑不住了。”
  ※※※
  易天行确实快撑不住了,大迦叶的肉身永世不腐,却止不住佛祖遗光毁灭之意,天火横于身,凭心念化作六童子贼戏弥勒,捂住他的七窍,将佛光全数堵在他的身体之中。
  不过刹那之后,佛光便在他的身体内蕴积到了某个临界点。
  被撑成胖弥勒模样的易天行,仍然是咧着嘴笑着,眼神里却现出一股悲哀来。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纵使散体归于寂灭,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总有一日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撑散了身体,那些万丈死光遁入冥间,这冥间生受了五百年苦业的冤魂,却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
  化作火鸟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奋勇飞行着,始终在佛光威压之下,保持着空间中的高度,将冥眼处发佛光堵着。火鸟的额头上生出一片青色,正是凤凰形态。
  鸟喙之中,咕咕叫了两声,像小鸡一样咕咕叫着,却挟着无穷的怨戾之意。
  因为它知道这记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纳不下,自己也容纳不下,许多年前它就曾经试过,结果惨被剖腹而出。
  ……
  ……
  易天行闭了双眼,双手结了无数道诀加在自己身上,此时再用佛印制如来佛光,那是极愚蠢的行为。
  内心深处被劫初之火焚烧着,无比痛苦,却又无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识内缓慢而坚定地扩张着,那种威势根本无法控制,不多时便要占据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哝了一句什么,伸手去挠了挠鸟儿子正在冒火的毛脑袋,又抠了抠自己胸上如妇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对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的,到这种最终时刻,总是有蛮多回忆在人的脑袋里翻起落下,像书页一般哗哗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虽说都弥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撑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时,也不禁开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场里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烟叶,那些让女孩子们听着就作呕的肥油渣,那些污,那些垢,那条江,那个县城,敌视,漠视,无视。
  那座寺庙,那后园里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铁莲,那些让女孩子们听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肮,那些脏,那条河,那个省城,打斗,厮斗,恶斗。
  还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岭,那个书店。
  他的生存其实是轻松的,却又是无趣的。转而却想到人世间的那些人来,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贤菩萨伤成那模样了,饥不能进食,渴不能饮水,一应生趣全无,还死挺着;梅岭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尸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却被叶相一中指头给戳死了;至于那些非洲上饿死的,煤窑里活埋的,雪树林里被斫了脑袋的,一生下来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样子,活着确实还是蛮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当然也是有同情心的弥勒,只不过……
  ……
  ……
  “啪!”的一声,他打了个响指,一团天火烧起,焚化一应幻觉,咕哝道:“老子不过是要混口饭吃,你三番五次给我灌输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听腻了。”
  如来与弥勒关于有生皆苦还是有生皆喜的冲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还是悲,这时候又不是洞房,房里又没有大马猴。滚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挡着你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计五百年,现在再当你的帮凶。
  只是,快撑不住了,肚子好涨,像吃了酒之后又吃人工牛黄甲硝唑的感觉。
  要爆了,冥间要毁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与音音姐怎么还不来?
  ……
  ……
  冥间的空中,肥胖的易弥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于火鸟之上,吞噬着头顶落下的佛光,并未张嘴,一偈无由响起,彻落在这广旷的冥间,落在冥间众生的心头,似乎想安抚这些受苦的生灵临死前颤怯的心。
  “如一缕光。
  睁是醒,
  闭亦是醒,
  后一刻。
  如梦醒。”
  ※※※
  他的伤春悲秋临死之偈刚刚说完,冥间从三个方位传来一声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惊叹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涂的。第一声惊叹之噫,来自于远方袖手观看灭世事的阿弥陀佛与太上老君。第三声糊涂之噫,自然是来自于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学。
  第二声欣喜之噫,却是从那些白骨腐尸群深处传出,不知是何许人。
  易天行此时已经睡了过去,弃圣绝智,蔽了所有的外泄神识,将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数用来抵抗、消化体内的佛祖灭世之光。
  ……
  ……
  一只黑铁棍破空而至,倏然间贯穿易天行头顶那方晶壁,呼啦啦扯着一大片白黄相加,贵气十足的袈裟,从那个只有针眼大小的冥眼处穿了过来!
  “铮!”的一声巨响,黑棍刺入冥间黑土之中,棍尾微动,霸气无双。
  那面袈裟,缓缓覆在易天行的身上,于佛光阴风之中,衣尾飘浮,壮美无二。
  ……
  ……
  头顶落下的佛光骤然间停了!
  就像是谁又重新放了个塞子,在人间与冥间的通道之中。
  连初生弥勒像的易天行在这佛光下都摇摇欲坠,连阿弥陀佛都不敢轻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经挡了五百年的石猴,还能是谁?
  ……
  ……
  归元寺废墟之中,浅坑底部,一个穿着黄旧袈裟的猴儿正坐在那里,他沐浴着佛光,哼着小曲。
  没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后,老猴好不容易脱阵而去——此时却又回来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浑身上下颤抖着,难受着,一身湿汗渗出褐毛,打湿袈裟。
  他为什么要回来?
  ※※※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着白眼,看着罩在自己身上的万丈佛光,尖声说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这儿,你这无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一拍身边土地,整座归元寺废墟的残砾都被震了起来,腾于空中,厉杀一片。
  满天杀气中,老猴戾横说道:“如来!好教你知晓,俺家先前破阵而去,只是要让这世上众人晓得,你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一口气,满院荒砾如龙般绕着身体游动起来。
  “俺是认死不认输的家伙。”老猴的声音阴瘆无比,“你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阵一次给你看看。”
  原来如此。
  破阵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来最记挂的一椿事情。
  但觅那自由只是缘由一丝,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阵,破一次阵,便足以证明如来没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会回来……
  ……
  ……
  “如来!”老猴对着万丈佛光尖声却轻声着,“你困俺五百年,便是为了今日……但你……却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里夹杂着阴寒的笑声从那红红的嘴里吐了出来:“你以为俺家破阵之后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让你如意!俺家便又回来了,纵使今后不再出去那又如何?你这破光要照亿万年,俺便抗你亿万年,偏不让你舒心随意,狗屁!俺家偏回来了!”
  俺家偏回来了。
  俺家偏在脱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阴自由后,便又自投罗网,宁将今后无数量劫尽数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来,偏就不让你如来如意!
  你要佛光度众生,灭众生,俺就不让你度灭,俺就一世坐在这冥眼之上,抗你一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儿坐着的身姿也是那般骄傲。
  ※※※
  “善哉善哉,胜佛慈悲,终于成佛。”阿弥陀佛闭目感应着人间归元寺发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赌气罢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为然,微笑里却夹杂着苦涩,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日之事,断不会就因为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归元寺,自困于佛光之下了结——且看那易天行还在与身体内的佛光争斗,终有一日是要醒来。他醒来后断不会让自己的师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吧。
  除非那一家子就这样与佛光耗着。
  ……
  ……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天行睁开了眼睛,身下的鸟儿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他马上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轻轻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识一动,将身周的六个火童子收了回去,体腹内的佛光蒸腾如霞。他抬头,看着晶壁外侧那个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人间,冥间。
  无根无由是佛光在人间贯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间燃烧。
  老猴闭着双眼坐在光与火的中间,左手下意识轻轻握住了一个人的手腕,那细柔的手腕。
  邹蕾蕾的手腕。
  没有人会忘记邹蕾蕾,但也没有人会记起邹蕾蕾,在目前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境地中。
  她仍然沉睡着,安宁着,身体淡淡散发着清静的吸引力。
  便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她的身上迸发了出来!
  ……
  ……
  易朱一声暴啸,易天行双眼中金芒剧闪,父子二人本自劫初来的那蓬火源,感应到了人间那缕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间最遥远,却又是最亲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龙,直冲而上,扭曲着,变形着,像是舞者的裙摆,又像是春日的柳枝,挟着生命跳跃的气息,愉悦无比地冲破人间冥间的距离,冲入了邹蕾蕾的身体之中!
  而那记佛光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变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一道宏流,一道毁灭的宏流从老猴的身上冲到他掌中细柔的手腕上,然后冲入了邹蕾蕾的身体中。
  ……
  ……
  毁灭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尽数贯入到了那位依然沉睡,不知身外事,安宁一片的平凡女子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没有一丝气息泛出。不论是生命之火,还是毁灭之光,终究归于寂灭之体。
  火还在燃烧,光还在冲刷,一在冥间,一在人间,却异常奇妙地以石猴为导体,不停灌入寂灭之中。
  不论是光还是火,都变作了纯粹的能量,扭曲成了双面沙漏一般,形成很凶险,但是很稳定的平衡。
  就像是一座桥,贯穿了劫初劫末,贯穿了这个世界的本体。
  险之又险,小书店一家四口齐出手,终于成功地化解了冥间的大危机,但同时也将这祖孙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两方,无法动弹。
  ※※※
  冥间的高空之中,在阴风火息环绕之中,消失了许久的地藏王菩萨,出现在了易天行的身边,向他行了一礼。
  易天行此时肥胖不堪的身躯终于消减了些,眼帘似抬未抬,微笑说道:“菩萨不要说自己刚好路过。”
  地藏王菩萨微笑应道:“我们每个人都在路过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颔首,柔声道:“看来我一家四口人,就要与这如来的光芒耗上一生一世了。”他说的很淡然,似乎很随意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悲哀的现实。
  但他还是游魂之时,地藏王菩萨便在一旁暗中看着,自然知道弥勒性情,当另有话讲。
  “如来之光已经稳住,如何将这能量转成六道轮回之力?”
  地藏王菩萨合什敬道:“如来舍法身,关闭六道轮回,今逢劫初劫后两蹉磨,只需另有一佛再舍法身,便能重启六道轮回。”
  “再舍法身?”易天行看了一眼头顶那光彩陆离的一幕,欣赏着万丈佛光与跳跃火息在蕾蕾身周体内形成的微妙平衡,叹了口气:“那自然需要个佛爷了。”
  佛祖舍了法身才关了六道轮回。那是真正的死亡,无轮回,无重生,无涅槃烦恼,一应皆无,归于虚无。
  若此时还需要一佛舍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归于虚无。
  ……
  ……
  易天行叹了口气,忽然微笑说道:“菩萨,念偏灭定业真言为我听。”
  地藏王菩萨受教礼敬:“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一字一句,轻轻响在冥间的众生中,众生知道此时要有一位大德舍身再开轮回,喜悲相加,跪于地面,不敢言语。
  易天行身下的那红鸟轻轻咕咕,似乎有些悲伤。他却耸耸肩,身上的天火也随之跳动,似乎十分欢喜,苦着脸说道:“想不到俺也有当黄继光的勇气啊。”
  地藏王菩萨微笑颂出三皈依:“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易天行喃喃随之念道:“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
  ……
  冥间远处,阿弥陀佛已收去光佛宝像,化作一面貌寻常僧人,闭目以大神通观察着那处的动静,发现佛光入冥之厄终于暂时消除,紧接着却听到了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对身旁太上老君说道:“老君,我要去发无上心了,你慢慢看风景。”
  阿弥陀佛发愿要去舍身重续六道轮回,归于虚无之前,终于讲了句顽笑话。
  ……
  ……
  人间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着,自己那徒儿还有如花美眷,就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个正牌佛爷了,褐发猴送白发人的感觉不咋嘀,难不成要俺舍身去?可那果酒还没喝够,书还没看完。
  ……
  ……
  人间冥间三尊佛,此时不约而同地准备赴死去。
  ※※※
  便在此时,地藏王菩萨却笑了起来,回首望了一眼阿弥陀佛所在之处,抬头望了一眼老猴所蹲之地,复平视,清湛双眼望着易天行,一字一句说道:“尔等即便要发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发?”
  易天行一愣。
  地藏王菩萨又笑道:“那个解脱的法子,只有我知道。毕竟我在冥间看这佛光也看了数百年,他灭度众生,我启度众生。”
  易天行这才发现地藏王菩萨的笑容有一丝诡异,有一丝调皮,就像是一个抢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
  ……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地藏王菩萨黝黑的脸上微笑浮起,道道经文无由响起,环绕在他的四周,他双手合什,飘浮于冥间正中的天空中。
  “咔嚓!”一声巨响,如霹雳般响在空中。
  一道电光击中了地藏王菩萨的宝像,菩萨身着褚身袈裟,头戴珑空之冠了,斗持锡杖,于彩云之上,迎这道电光。宝像清光焕然,十分美丽。
  远处隐隐传来某只灵兽的嚎叫。
  众人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空中忽然又幻出无数地藏王菩萨宝像,游于冥间四周,如风如雾,迅疾拢回,归于一身。
  清光中,菩萨合什无语,宝像庄严。
  忽然,冥间落下雨来。
  这雨不是从天而来,却是自忉利天而来,其中蕴着无量香华,溢满阴间无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璎现于四周广阔土地,远处隐隐可见远古诸佛向此方礼敬,更有药师佛携月光日光二尊大菩萨现于空中,均面带虔诚,向地藏王菩萨行礼。
  “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南无大愿大力地藏王菩萨。”
  “南无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萨。”
  “南无安忍精进地藏王菩萨。”
  “南无十轮拨苦本尊地藏王菩萨。”
  众佛众菩萨默然稍许,天花纷纷坠下,礼敬曰:“南无光明金刚地藏王菩萨。”
  ……
  ……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东西堵住了,尤其是听到最后的光明金刚地藏王菩萨称号之后,这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东西。他与地藏王菩萨连话也未曾说过几句,在冥间相见之后,便是以游魂之态学习菩萨手抄的弥勒下生经,其时菩萨曾道:世间本无大迦叶。
  确实没有大迦叶,自己这肉身便是大迦叶一属,那下生经中大迦叶成佛,又是暗指什么?
  地藏王菩萨作弥勒下生经,指大迦叶辅佐弥勒度世,最后成为光明佛。原来,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萨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难怪世间常言,此菩萨在释迦牟尼佛灭度以后,弥勒佛未生以前,担负救度众生的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萨来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弥勒,我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冥间。”
  无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一片庄穆,双掌合什。
  ……
  ……
  雨下得越来越大,冲刷着冥间那些肃然枯槁的一切,清心香意弥漫心间,大千毫光现于头顶。
  地藏王菩萨已经消失在了这个空间里。
  而易天行的头顶冥眼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如同浑沌般缓缓运转的黑玉盘,其间力量之仁厚实在是前所未见。
  渐渐天火弱了下来,人间从冥眼处贯入的佛光也被尽数纳入那块玉盘之中,毁灭与生命在玉盘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一道微弱的光芒从黑玉盘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萨,不,或者应该说是光明金刚佛解体后留下的心愿,就像一颗星星般,看着这冥间的众生。
  ※※※
  易天行微微偏头,面色木然。在人间的时候,赞叹于地藏王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敬佩有加。来到冥间后,数月相处,却是无知无识的游魂,心道自己与这位可亲可敬的菩萨应该没有太多感情,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心中依然是悲伤一片。
  冥间之苦已去,人间亦归太平,但他却一丝喜意也无。
  ……
  ……
  远处,太上老君惊叹道:“原来地藏王菩萨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显现出他的境界来。”
  那境界只是显现了一瞬,便归于虚无。
  阿弥陀佛正盘膝坐于地,不停颂经,听着这话,抬头淡淡道:“无数劫前,他便已圆满为佛,只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罢了……若不是今日这般,只怕他依然愿意守在冥间,超度无数劫来的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一片肃然,赞叹道:“化己身为轮回,以佛身之虚无,换得地狱之希望,此等大愿,殊可赞叹。”
  阿弥陀佛淡然道:“末法时代,无数佛起。今日一日间,人间冥间现出三尊真佛来。”
  “你还以为这是末法时代吗?”
  阿弥陀佛微微一笑,随着老君往更远的地方离开,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萧索无趣。
  ……
  ……
  在人间,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手搭着凉篷,发现如来那厮留下的光全部没了,这才满意地咂巴咂巴嘴,扭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红屁股下开出一朵白莲花来。
  莲花之上,有灵魂渗出,面色无喜无悲,无知无识,径往人间各处投胎,其中有一孩儿面却是带着一丝笑容。
  那柄一直在邹蕾蕾身边轻轻扇着的青扇子也落到了废砾之下。沉睡中的女孩子面色一片红润,左手尾指微微动了一下。
  地球之外极遥远的太空之中,那两尊相依相偎,被冻成冰雕一般的血菩萨,骤然间失去了与尘世的联系,在万分之一秒内动了起来,却来不及像过去无数世里那般互相厮杀——叶相微微翘起唇角,给了势至菩萨最后一个微笑,势至菩萨却依然是淡淡的——然后便在另一个万分之一秒后,两尊大菩萨,像粉末一般地散开,变成了一大蓬夹着血色的冰粉,混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开来。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夹着血丝的指骨,不知为何凭空不见。
  ※※※
  冥间,众佛众菩萨正静立祥云之中,看着高空之上,乘在火鸟之上的佛,等候着弥勒归位。
  易天行手指轻轻拈动着,不知道是在玩着什么,轻声说道:“经中写着牙齿,怎么变成指头了?”
  满天梵唱起,满天鲜花落,满天丝竹,满天天女,敬畏候于外。
  ……
  ……
  东方净土药师佛在两位胁侍大菩萨的拱卫下,来到高温炽烈的火鸟之旁,合什礼敬道:“请弥勒佛归位须弥山。”
  易天行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玩着手中那东西,若有所思。
  一阵尴尬的沉默。
  他睁开双眼,眼神凌厉如电火般在药师佛面上扫过,药师佛面色不动。
  “你来做佛祖?”易天行开口问道。
  药师佛面上却无震惊,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你不肯做,将来总是我做,那到时候是我管你还是你管我?”
  药师佛也笑了,退后祥云之中。
  日光菩萨与月光菩萨正要随佛退去,易天行却将日光菩萨唤了回来,开口又是那句话:“让你做佛祖,你做不做?”
  日光菩萨与药师佛不一样,面色一凛道:“弥勒荒唐。”
  易天行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让你做地藏王菩萨,你做不做?”
  日光菩萨微惊,合什道:“为何是我?”
  “因为我在冥间的时候很想看日出。”易天行偏着脑袋,“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游魂,想来这冥间的生灵们,不论是恶是善,总是喜欢看看太阳的。”
  日光菩萨看了一眼冥间头顶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庞:“南无弥勒,我今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
  “别!”
  易天行吼道,打断了日光菩萨最坚毅的愿念:“别再来这套伤神玩意儿了,哪天你不想做了,我去捞人来做,别做的委委屈屈的。”
  ……
  ……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日光菩萨领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轮回自然之理。
  便只有无数祥云飘浮于易天行的身旁,他早已摆手让这些和尚们把那些天女散花什么的都收了起来。
  佛界诸能恭聆弥勒训话。
  “咳咳。”他咳了两声,作为开场白,“我随便说几句。”又摸了摸身上这件佛祖衣钵的袈裟,才发现袈裟上破了两个洞,露出自己不雅的胸部来,不由轻声异道:“谁使过抓奶龙爪手?”
  旋即才明白,这上面一个洞乃是与势至菩萨宝瓶同归于尽的冰雪衲,另一个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戳破的。想通了此节,他才又重新开始说话。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死过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所以我要说的是,我和如来不一样,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扫过诸天祥云,云中诸能皆能感觉到这目光里蕴含着的一丝威势。
  “我下面说的,或许你们不爱听,也无所谓。”他淡淡说道:“佛祖是我们的老师,老师错了,咱们就别跟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虽然像放屁,但毕竟不是太臭。佛说轮回是苦,我且由他,佛说有生皆苦,我就不乐意听,我现在听着这四个字就烦。”
  “轮回其实也没什么好苦的。”他露出满口白牙,“想我在冥间大黑山上发呆,其实发呆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亚。”
  药师佛听着这话不妥,大为震惊。按今世佛祖弥勒如此说法,若轮回不为苦,那谁还去修佛去?其间隐着的意思,岂不是要将佛家的根基都毁了去?
  谁知易天行此时却把两眼一闭,说了句就职宣言到此为止,便靠在鸟儿子身上沉沉睡去。
  他确实累了,身累心累。
  ……
  ……
  诸佛离散,留下侍者菩萨候于侧。
  易天行抱着儿子在空中睡觉,闭着的双眼却有些微湿,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来的指骨,轻声说道:“有生皆苦个屁,活着就是好的。”
  他双指一用力,就像他师傅当年捏碎果核一般,将这牢不可摧、法力惊人的佛指舍利尽数碾成粉末。
  ※※※
  几年后。
  高阳县城忽然来了一大批建筑队,将原属古家的一大片庄园全数铲平,铺的平平整整的,在上面种了许多草,又修了间并无隔断,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这幢大房子邻江,每到暮时,便能看见万道流光如金龙轻晃。这一日,沿着江边置了个小桌,桌上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但却没有人来吃。
  在火锅的前方,靠着江边的草坪处,正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江水。依照高低顺序排列着,最左手边是易天行,然后是师傅大人,然后是已经快要超过老猴的小易朱,最边上是那个一直沉睡不醒的蕾蕾妈。
  易天行的余光看了一眼师傅,这才发现师傅他老人家原来身材并不如何高大。
  ……
  ……
  除了睡着的那个,刚才还站着的三个男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蹲了下来,嘴里一人拿了一根草叼着玩。
  “妈什么时候才能醒?”
  “过几天吧。”
  “归元寺修好没有?”
  “莫杀正在处理。”
  “其实俺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如来。”老猴悠悠说道:“在归元寺里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来后,如何面对自己这个最大的敌人,料不到如此厉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给玩死了。”
  老猴忽然说道:“你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来。”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说道:“知道了。”
  ……
  ……
  片刻后,他出现在梵蒂岗前的广场上,远处的鸽子不知道为什么,都飞了过来,绕着他的身体,似乎十分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正在石板广场上行走的教士们却纷纷离开。
  易天行找到那个屋子,推门走了进去,然后看见利果斐又在吃海鲜烧烤,不由苦笑道:“师叔,师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你会来,刚才就走了,好像跑老二那里去种树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头,想不到胆小的师公居然还怕师傅揍他,耸耸肩,问道:“师叔,你是准备回须弥山还是和我们一起去住?”
  利果斐摇摇头,叹了声故土难离,然后似乎想起件事情来,说道:“你答应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给你回个话。”
  “不用了。”易天行的目光穿过层层房屋石墙,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无意间说了句:“尼采,1882,快乐的知识。”
  “上帝死了?”二师叔嘴里的海蟹螯子咔嚓一声断开。
  一年后教皇死,白烟升起。
  ……
  说完这句话后,易天行就离开了欧洲,自然也不知道在东欧某个山林里发生的一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称的弗拉德,此时正看着面前那个宝贝儿少年,已经快要发疯。血族本来是通过初拥来繁衍后代,生育的纯种血族,几百年也难得见到一个。而在几年前,一位族长大人,终于成功地诞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降生就显示了强大的实力,也显示了极大的怪异。
  弗拉德就顺理成章,成为这血族孩子的老师,但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教会这孩子任何血族的本领——因为对方拒绝学。
  就如此时。
  小血族为难地伸出身后金光闪闪的肉翼,对着面前葡萄酒杯里的鲜血,满脸不忍:“善哉善哉,这如何使得?”
  ※※※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负着双手,看着雪原上的那串黑点,面色温柔。
  在冰雪之上,扎西喇嘛正领着自己的三个徒弟虔诚的行走着。此时风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众人的脸上,但却止不住这些虔诚人的步子,因为他们要赶去藏边某处传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经上过五台山的黑脸小喇嘛,此时年纪已经大了,露出沉稳的神色,面上坚毅无比。
  身后却是两个可爱的小喇嘛,是几年前扎西喇嘛在湖畔拣到的。小喇嘛年纪大小,奶气未褪,腿脚自然不快,跟在师傅和大师兄身后十分辛苦,但却没有唤苦,拖着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后面的小喇嘛长的格外漂亮,拉着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却被发现了,便嘻嘻一笑,从怀里取出个物事递了过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接过那东西,看了两眼。
  “师兄,这是师傅从北边学的法子。”
  原来是两个冻柿子。
  没有一丝表情的小喇嘛接过冻柿子后,和漂亮的小喇嘛一起抱着啃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只等扎西喇嘛在前面招唤,这才赶去。漂亮的小喇嘛讨好地递了个给大师兄,大师兄却是面色不斜视。
  漂亮的小喇嘛和面无表情的小喇嘛互视一眼,然后专心啃着手掌中的冻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
  ……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着唇笑了起来,笑的吭哧吭哧的,泪流满面,低声道:“小傻东西,这冻柿子哪是这么吃的。”
  风雪依然,人却已故。
  ※※※
  回到高阳县,在爷爷的坟前添了一朵白花,再回到江边时,他并不意外地发现师傅不见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一个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着亲情,陪了自己这么久已属难得。喊自己去接师公,只怕便是借此分离,免得师徒二人学那些娘们玩杨柳岸晓风残月。
  “蕾蕾醒来,看不见师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着说道。
  小易朱耸耸肩:“又不是看不见了。”
  “那倒是。”
  “听说天上真武败了。”
  “知道了。”
  “听说玉帝要打扫门庭了。”
  “不关我事。”易天行淡漠说道。
  “二郎神的事儿好像有点儿麻烦,所以师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来:“总算能出点儿事让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
  一阵沉默后。
  “爹……”
  “噫?今天怎么不喊易天行?”
  “爹啊……儿也有……活动筋骨的想法。”小家伙怯生生说道。
  易天行看了他两眼,自嘲地摇摇头:“去吧。”
  一道红光闪过,直奔天上隐月,江边再无别人,只有易天行与邹蕾蕾,还有身后那幢大房子。
  ……
  ……
  某一日,邹蕾蕾在他的怀中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见了那张熟悉惫懒的脸,十分欣喜地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来了?”
  易天行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不是我回来了,是你回来了。”
  接下来才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邹蕾蕾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睡了几年,而在自己沉睡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而叶相……一时间,女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之后才开口说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只是做了一个梦。”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场梦。”他搂着她,认真说道:“也许俗了些,但是不假。”
  许久之后。
  天上一道青色剑光闪过,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终于上天,出于礼貌,微笑着向那道流光挥了挥手。
  ※※※
  看着面前不停东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顾过往的这些年,又想到老猴转述的他与叶相最后那次对话,再看着这件事情的结局,不免生出些疑惑来:“如果叶相不是因为我,只怕还是会老老实实地被势至菩萨杀死,而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一眼自己怀中女子的满头青丝,不由微笑浮上面庞,心想也许真是对的,这女子便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场梦,等着这些事情发生好了。不论是佛祖,观音菩萨,还是自己,或许都是那种自扰之的庸人。
  他指着长江的对岸,说道:“如何能到达彼岸?”
  “难道要靠无上的智慧和坚忍?”
  邹蕾蕾轻声说道:“或许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看上几亿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
  ……
  老猴走后三个月,天雷,印尼海啸,死伤无数。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没有住进修缮一新的归元寺,而是在湖畔小书店后面又盖了间大屋,等着师傅和鸟儿子回来……
  (全文终)


  后记
  武当山看着并不高大,金殿前面儿那悬崖也不怎么陡峭,但是在上面的人总觉着极险。此处险恶感觉大半来自山中逼仄之感——独山不长,奈何上面房屋太多,就像一个芦苇秆上结着九千四百三十七个沉甸甸的水蜜桃子,总担心这芦苇秆子随时都会断掉。走在武当山上,总觉得此山随时可能倒塌。
  便是因为有此观感,是以如今游客上山,往往只在金殿处逡巡少许时辰,便会面带土色匆匆下山。
  奈何市场经济,道士亦要愁柴米之事,便得谋些法子将这些送金送银的恩客留在山上,至少要耗上一天,吃吃糙米饭,饮饮山中酒,买几本非法出版道经之流。
  所以几相筹划,这两年在武当掌教真人大力推动之下,山上山下又开发了些新景点。此时在山上金殿前悬崖那处,便聚集一伙闲人,听着人群中那个中年道士导游讲解。
  悬崖边上立了块木牌,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景点的名字。
  “仙人跳”。
  ……
  ……
  游客里面有人问道:“仙人跳?”话音一落,大家哈哈笑了起来,有几个中年妇人更是捂嘴笑的分外夸张——出来旅游之所以跟团,就是怕遇见仙人跳,哪知道还有个景点叫这个怪名字。
  “不错。”道士笑眯眯说道:“但本山这处仙人跳,讲的乃是真正的仙人跳。传说北宋之时,曾有位孝子家中长辈患了恶疾,心感真武大帝功德,所以愿意舍身跳崖为长辈求功德,便从这里跳了下去。”
  有游客看着悬崖之下白雾弥漫,不知其深。想着有人生生跳了下去,心忖必死,不免长吁短叹起来。
  有人却问道:“此等传说与那龙头香不差多少,为何叫做仙人跳?”
  “因为……”道士道貌岸然,神秘莫测,吊足胃口,“因为这位孝子跳崖之举感动上苍,其人堕崖身死之后,天上骤观一道清光,有飞鹤翔来起舞,松柏招摇迎客,真武上帝观于云端,接了那名孝子魂魄上了天庭,录入仙籍,从此之后长生不死,成了位真正的仙人。”
  “而那位孝子便是从此处悬崖边一纵而下。是以后世便将此处称作仙人跳。”
  游客们又看了一眼悬崖,吸了几口凉气,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笑着说道:“往年的旅游手册上或是书籍之上,却没有看到有此宗说法。”
  “新开的不行咩?”道士怒目相向,吼道。
  ……
  ……
  “是不是真的啊。”戴眼镜的年轻人仍然怀疑。
  道士把脸一黑:“先生此言大谬,何敢对仙人遗光如此不恭?下一景点天坑,便在悬崖之下,少时大家见后,自然便知此事真伪。”
  游客们下山。跟在队伍后面有个戴着眼镜、梳着小辫的年青姑娘,背了一个深绿色米奇牌小书包,清清明明的眼眸子里却隐着些趣味,轻声自言自语道:“不过是十来年前的事情,如何变成北宋年间?真武如今谪居北地,只怕也无瑕管他的徒子徒孙了。”
  来到山下,见得那个人形深坑,众游客齐声惊叹,大感佩然。
  只见那坑深刻入石,如人形般有四肢有首级,且周遭线条柔滑,绝不似人工凿成,倒似一口气某个石人从天上砸下来般。
  依那道士导游所言,这便是先前言语中成仙孝子堕崖后留下仙迹,名为:天坑。
  游客虽不全信,但亦有虔诚之人,便对着那坑儿行了行礼,有人刻意追问此事真伪,那道士倒不舍糊,拿出自家祖宗十八代清誉发誓,力证此事不假。
  见他誓言如此恶毒,本有些怀疑的年青游客,也不免多信了几分,却仍有些嘀咕,就算是人摔下山来,这么高的悬崖只怕也会摔成一摊肉泥,怎会将这青石地都砸出坑来?除非是那孝子是高达还差不多。
  但也无人再去追问,得罪了这些道士,也不知还能不能出山。
  此间事罢,旅游团自去十堰休息,这城市并无甚新奇处,众人都在房间里打牌为乐,却没有人留意到旅游团里少了一个背着小书包的年青女子。
  ……
  ……
  千里之外,东海之滨,某种平凡民宅里。
  年青女子将小书包放在桌上,一个浑身银白十分可爱的小银鼠,从书包里钻了出来,看着怯生生的,有些可怜。
  书桌上有一台电脑,看着九成新。
  年青女子轻轻点了点小银鼠凉凉的鼻子,微笑说道:“易天行这一世所有到过的地方,我都带你去过了,马上开始写吧。”
  话音一落,电脑开了,键盘也出来了,小银鼠叹了口气,蹦到键盘上面,像跳舞一样地使劲打起字来,一面打着一面自嘲说道:“有个罗刹人说,只要让猴子打几亿年的键盘,说不定也会胡乱敲出部莎士比亚来。”
  跳踢蹋舞的小银鼠,伸长了后腿,使劲儿在键盘的ENTER健上踩了一脚,完成了跳台纪事的那章内容。
  老鼠在打字,年青女子在旁边看电视,偶尔说上一两句。
  ……
  ……
  “菩萨,为什么一定要写这故事?”
  “宏扬佛法。”
  小银鼠叹了口气,点了根烟,在烟头上方的青烟里抽动鼻子使劲嗅了两口,恹恹无力说道:“这明显是个谤佛的故事。”
  观音菩萨回过头来,微笑说道:“能让看这故事的人对佛法多些兴致,也就有效果了。”
  “那不如印几亿本佛经,每人家里免费发一本。”
  “万一这些凡人拿佛经擦屁股怎么办?”
  “……”
  “前五十三参出自华严经,精妙之文,但世上还有几人记得?这后五十三参自然要用些神怪故事做幌子。”
  “那怎么才能吸引读者呢?”
  “多写点儿打架,黑社会什么的。”
  ……
  ……
  小银鼠沉默少许,终于鼓足勇气问道:“当年射阳山人写西游记,莫不也是这么个原因?”
  “不错。”
  “那为什么这书里一直都没写明白,吴承恩到底是谁?”
  “宗教嘛,总是要玩一点神秘主义的,如果什么都说明白了,谁还会感兴趣?”
  ……
  ……
  又有一日,小银鼠还在打字,菩萨还在看电视。不知是写到哪里了,小银鼠产生了一个疑问,问道:“菩萨,全按您说的在写,小的有些地方不明白,请菩萨指点。”
  菩萨眼睛正盯着电视上面的某个舞台画面,心不在焉,随便点了点头。
  小银鼠从键盘上蹦了下来,眨着一双因为劳累而渐渐近视的双眼,小意问道:“前面写到,大圣爷手上那乌金镯子并不是旃檀功德佛给他套上的,那自然只有……”
  菩萨仍未留意,随口应道:“自然是我给套上去的。”
  “那菩萨这五百年里也下过几次凡,去过几次归元寺。为什么不帮大圣爷取下来?”
  “愚蠢的问题。”
  小银鼠想了想,这问题确实比较愚蠢,如果菩萨松了那镯子,大圣爷只怕早就出来了,那佛光早就入冥了,其时还无易天行,亦无邹蕾蕾,凤凰儿也没有到五百年苏醒的那一刻,这事儿只怕无法了局。
  但想着想着,小银鼠的心头愈来愈寒,有了一个很可怕的推论。什么南海门,什么乌金镯,什么什么的,说不定菩萨一直是在执行佛祖的遗旨,只不过后来生生被易弥勒一家给扭了,菩萨干脆就顺水推……不对,弥勒的后天袋,为什么观音菩萨也能开?对,这是自己的前任被逼着撒了谎,但今世弥勒乃菩萨前世童子,怎么看,这事儿里,菩萨娘娘的地位又有了次恐怖的上升亚……
  菩萨自然知道这小畜生心里在嘀咕什么,也不发怒,微微一笑道:“有些事情,不要瞎写。”
  小银鼠吓得一哆嗦,恭谨趴在空格键上行了一礼,后文中再不敢涉及此处,又赶紧修改,将末章中本属观音菩萨的戏份全数删掉,这才落了个安全。
  ……
  ……
  “大圣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就是让古老头儿上层次的那句话,什么暗行苦行碌十年,朱雀飚飞直上三天……好像上三天第一任门主也听见过的。在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里,这句话隐隐有初始点题之效。”
  “噢,这句话亚,我想应该是……俺辛苦行路十年,猪却膘肥吃上三天……大意如是吧。空空被关在归元寺里五百年,总有闲得骂娘的时候。”
  听见这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再听得菩萨唤大圣爷为……空空,小银鼠的脸上出现三道黑线,却不敢慢了打字的速度,在键盘上蹦跶着。
  ……
  ……
  “由道入佛,天下有双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两个职场上抢人的成功范例。”
  “明白了。”
  ……
  ……
  “吴承恩究竟是谁啊?”
  “关心这个干嘛?”
  小银鼠不再说话,隐隐猜到吴承恩老先生当年可能是观音菩萨座前第一写手,只不过在西游记里面提了些菩萨不愿意看见的,又被后世的网络闲人隐约猜到些端倪,所以现在落了个生不见仙,死不见尸的可怜下场。
  一念及此,小银鼠哪敢再言,埋身于键盘之上,不知岁月流逝。眼看着故事完成大半,才有些犹疑地抬起头来,小心询问道:“虽然朱雀与大鹏皆是一体,便如那凤凰一样,与弥勒同为劫初火中幻出之物,但为何这故事要取名叫朱雀记?”
  “依你看,应该叫什么?”
  小银鼠窜到茶碟处舔了两口茶,十分舒服,说道:“依我看,这故事讲的是易天行成佛之事,应该取名叫求佛才对。”
  观音菩萨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收了回来,眼中寒气大作:“不准。”
  “为什么?”小银鼠想不到菩萨的反应如此强烈,不免有些意外。
  菩萨酷酷说道:“那歌太恶心。”
  ……
  ……
  半晌之后,菩萨又说道:“反正那家子与朱雀二字脱不了干系,叫朱雀记便好,说不定还能诱几个道家弟子来看看。”
  ※※※
  又一日,银毛鼠迈着疲惫的脚步从键盘上爬了下来,却发观房间里没有了菩萨的踪影,半开的窗户里吹来了微腥的海风。它定睛往从来没有关过的电视屏幕上看去,只见那个电视频道里正在放着一个歌会,而上面有个极眼熟的女子正在唱歌。
  银毛鼠唬了一跳,险些摔下凳去。再看着那女子化名为张小白,更是大惊。
  片刻之后,银鼠却化惊为喜,吱吱一笑,又爬上键盘,开始打字。
  它本是多闻天王手中一鼠,仗着主子上面有人的先天优势,千年以来,不知偷听了多少天庭佛土的秘辛,本就有志做个天界第一八卦记者。奈何易天行上天一战,便掳了它去,其间去须弥山,访那美克星,入普陀,与净土一场大杀,它都是战战兢兢地躲在那小书包中。
  料不得脱困之时,却是在观音菩萨的身边,更想不到观音菩萨居然让自己写这故事。
  这本是它乐意做的事情,奈何这些天来总被菩萨威压吓着,一颗八卦之心不得尽抒,只在键盘上写些打打杀杀血腥之事,咿咿呀呀颂经之声,菩萨又不准他将这故事全数按真实讲出,只教它个真亦假的法子,在里面夹杂无数故弄玄虚的恶心手段,全无自己最爱的种马后宫黄色笑话的地盘,不由好生烦恼。
  加上一直被菩萨囚着,又不知写完这故事之后,会不会和射阳山人一样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怜下场,它心头不禁对观音菩萨起了无数恨意。
  此时见得菩萨去人间玩耍,自己得了自由,银鼠自然开心不已,在键盘上一通乱敲,在那朱雀记文中不知添了多少生涩笑话,更隐隐有些暗讽佛门之话。
  末了,它小眼睛骨碌碌一转,想到了椿事情,咬牙而舞,借陵光神君之口,暗骂了无数声人妖。然后又将文中观音菩萨与易天行对话时的“他”字,统统改作了“她”字,虽然银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一定要让观音菩萨在易天行面前做些媚态,刻意为雌,但总觉得无比舒爽。
  如此一来,这鼠心旷神怡,才真正将打字之事,做了自家的买卖。
  某年夏时,朱雀记全文终,鼠以爪理须,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全文终三字,不免生出几分得意来。
  得意之余,一想自己在故事中毁僧谤佛,如今冥间又开,自己死后只怕会堕入拔舌地狱,永世沉沦,不免有些害怕,故而取了个假名,放在那故事的开头——它暗自庆幸,披十猫马甲,断不会有人想到写书的却是个老鼠才是。
  所有事罢,开始上传,不科真遭数位佛学大德在书评区留言痛斥,更有人咒其应下拔舌地狱,老鼠后怕之余,复喜自己果有先见之明。
  南无弥勒。
  ……
  ……
  二月中,银鼠化为流光,来到省城归元寺外,只见一片哀戚,方知某位大德赴西天去也,礼数一番,掬几滴泪,便收拾精神,往小书店去也。
  须知它写这故事久矣,却不知掳过自己的易天行如今过着怎样的生活,不免有些好奇。
  来到墨水潮畔,窜入小书店中,在大堆盗版书籍上溜过,趴在后院那棵时常受水火之灾的大树根下,开始偷听。
  只听屋内有一男一女正在夜话,情话绵绵,此处不便详述,只闻其中有句什么冰火九重天,让老鼠大惑不解。
  不几时,屋内一应安静,一年轻男子面色不豫行出屋来,手中抱着一堆被子。
  老鼠大惑,下意识说道:“易弥勒,你也会被赶下床?”
  易天行坐在它的身边,挠头道:“一时没控制住,把被子烧了。”
  老鼠见他亲切,职业习惯发作,吱吱笑着问道:“何时回须弥?”
  “被人管着,回不去了。”易天行点了根烟,望着星空,悠悠道,“有了老婆,才发现家庭生活是很复杂的。”
  老鼠烟瘾发作,馋眼唤道:“大人,喷我两口,喷我两口。”
  易天行见它说的贱,哈哈一笑,拔了两口浓烟往它小脑袋上喷去。
  老鼠嗅烟入体,十分惬意:“真是舒坦,鬼吹灯这书尽瞎掰,就这事儿写的挺真。”
  易天行笑了笑,说道:“你来看我做甚?”
  “来看看大人成佛之后,生活如何。”
  “一般一般,天下第三。”易天行摇头晃脑,面有自矜之色,忽然听着屋里邹蕾蕾咳了一声,面色顿变,“我走了。”
  入屋之前,易天行忽然回身皱眉道:“当佛真的没什么意思,你比较幸福,记住了,继续做你yy写手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老鼠差点儿掉了下去。
  易天行忽然又说了句话,眼神里寒意大作,那股威势差点儿没把老鼠压成肉饼:“只是不准去晋江写我与叶相的故事!”
  老鼠颤栗领命。
  ……
  ……
  “若写叶相与势至的故事如何?”它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想到月光六动,又想到易朱的初恋,心头十分温暖。
  (以上纯属虚构,不可能雷同,自然没有巧合。)
  ※※※
  顽笑话说完了,正经说几句吧。
  朱雀记写完了,虽然自己知道这不算太了不起的事情,我也不以为烧鸡有多么好,但在发vip章节那一瞬,确实有点儿怅然若失的感觉,然后又有了一丝成就感,毕竟是自己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整出来的,一年多之后,总算是结束了。
  写到冻柿子那处,这小说里第三次把自己感动了一下。第一次感动是易天行与猴子一起吃火锅看春晚过年;第二次感动是教师节那天说人间如果真有陈狗狗,也祝他节日快乐,当时随口加了一句,不知咋的,还觉得蛮感动,自己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中年猥琐男人啊。
  写这故事,自己有感觉的地方比较多,散乱的感觉,这里就不复述了,有几个场景自己很喜欢,红屁股下开白莲,铝饭盒里装肥红鸟,蕾蕾妈、小易朱回家,普贤菩萨那处儿引的鲁迅的墓碣文。
  自己看这故事的时候,觉得前面有些散,主要是一二三卷和后面的脉络感,尤其是第二卷的时候,这有客观原因,比如出版社垮台什么的。也有主观原因,以前说过,立意不正,所以前面没有太用力。
  但不用力也有不用力的好处,至少看起来轻松些。
  后来三月间突然进了VIP,这个是事先没有想到的,所以有些惶恐,因为订阅收现钱与出实体的感觉不一样,实体就像是做了些货,让代理商去卖,而VIP就像是自己在街上开店,客人对货物的反应能很清楚、很快捷地反映出来,这种感觉逼着自己认真了许多,自我认为从三卷后水准上态度上要强上许多,但不见得讨喜,不见得好。
  烧鸡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稍微明白了一点,好与好看之间的关系。
  说回这故事本身。这故事的结局一共设计了三个,有的朋友在很久以前就猜到了一个,就是那句九五年的时候易天行洗尿片——这个结局是准备六道轮回开了之后,安排如来同志继续出生,连具体的场景都想好了。
  在高阳县医院的产床上,刚生下来的乳娃佛祖,玩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而易与蕾蕾张大了嘴,老猴拉着金棍守在产房外面,时刻准备打仗,易朱端一碗滚烫的米汤去欺负弟弟。
  天上,音音与阿弥陀佛正保持着阴谋家的笑容。
  这个结局是想强调没有人能够摆脱某些自己以为可以摆脱的事情,就像如来同志,想死,最后却硬是死不成,欲哭无泪,比较有荒谬感。
  之所以放弃这个结局,是觉得对如来同志这样的大牛人来说,这个结尾太过残忍了。
  而且有位书友说过,何必非要继续搞出这么个人哩?也对,我不喜欢他。
  还有个结局比较残酷些,阴冷些。但我是好人嘛,所以坚决地弃而不用。
  现在的结局我很满意,希望大家也满意。
  网络VIP连载的过程,就是写手与众多读者兄弟姐妹们打仗的过程,大家猜,俺就偏不要你猜到。
  很多写手都会这样,俺也不例外,但我也不想刻意地改变原有的想法。就像书里面如来自杀,这是很早以前就确定了的事情,不会改。老猴那句什么上三天,当时也就是那么设计来玩的。
  还有邹蕾蕾,大家都说她应该发威了——我绝对不是因为喊着要蕾蕾妈发威的人多了,才偏不让她发威,而是自己的认识当中,既然她属于一种安宁的纯净的性质,有些暗合清静无为之意,那何必让她再发威呢?有很多事情看白了之后,才发现什么都不做就行了,所以蕾蕾在最后只是睡了一觉。
  ……
  ……
  除了有生皆苦这四个字以外,引出这故事最后结尾的还有八个字,一动一静谓之如来,这是很久以前我看佛经的时候看到的一句话,但让自己很愤怒的是,后来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了,不知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给自己的强制记忆,但总之既然典无出处,我也就无法就这八字发挥,只好忍痛咽了回去。
  还有一个反应很强烈的问题,就是赞佛抑道,崇洋媚外,这个我就只好叹息,都不知道自己哪里赞了佛。
  首先我是个没宗教信仰的人,虽然没有入党,但是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和荆教主蘑菇教主是不一样的。再说到爱好,其实我对道家的东西倒熟悉一些,七八年前也装模作样地试着翻过道德经给自己看。而佛经我接触的相当少,除了胡适的一本集子之外,其余的只是很随便地翻过些。以前写的免责声明,不是作态,直到今天,也必须承认,在宗教方面,我很废柴。
  这只是一本打架温情故事。
  为什么选择佛教为主要背景的题材,主要基于三点考虑,而且选择的时候,根本没花时间:一来是道教的体系太杂乱,而且过于世俗化。虽然佛教的体系也很庞杂,但是做起简化工作时,比较简单。……加上个人看法里,总觉得菩萨打架比较有酷感。
  二来我认为,道教如果按道家的路子走,走到最后最高,也就是个清静无为的境界。这是我所以为的道家最牛人的模样。道家看似有情却无情,佛家看似有情却多欲。道家自个儿玩就足够了,大乘佛教却总想着普渡众生。如果我写个故事,里面最牛逼的几个大境界,都是清静的,无为的,像老君和蕾蕾那模样,娘咧,谁还来打架?谁还来耍阴谋?俺的生活费谁给?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写的时候,手边摆的恰好不是道德经,而是胡适那本书和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我是个懒人,自然也就从手边的东西敷衍开来,大家恕罪。
  不过后来想了想,如果能把故事里提到的佛经典故之类,用注释什么的列出来,可能会好些,或者说借书中人的言语解释一下,也许会显得更流畅一些,这样字数也多些,灌的水也多些,钱也多些……呵呵呵呵。
  本来预计中应该有京城事情和台北的事情,但后来都没怎么写了,现在看起来是对的,因为这故事已经因为罗嗦的我,拉得太长了。
  有些前面的人物后面没出场,是在入舍那章左右定的路子,这和生活差不多,有些人只是你曾经相遇,但注定分开的人,书中给出过一个借口,此处不详提。最后曾经说过的所谓一个伏笔,其实在前面的银鼠后记里面已经说到一点,是观音菩萨的事儿,没写,不遗憾,我喜欢菩萨光明一些。
  自然,这故事有很多败笔,耸肩,可惜我是一个很无耻的人,不喜欢听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大俗人,所以不提。
  ……
  ……
  总之写完了,这个事实让我很欢喜。一路写来,倒不是很累,只是这个工作有些容易腻,幸亏有金钱的刺激与书评的刺激。
  所以很感谢一直订阅这本书的朋友,真心十分感谢,除了感谢大家的钞票支持之外,还感谢大家很少催我更新。
  也感谢发书评的朋友,因为有些朋友想的东西,比我想的更妙,甚至故事里也有些地方用的是朋友们的意思。
  还要感谢各处论坛上的那些朋友,当初只是披了马甲在LK里叫唤,却被大家楸了出来,给了许多好评,许多广告,有些汗颜,有些惭愧。这里就不点名了,免得搞的太刻意,以后若有机会,当面致谢。
  自然,我不会感谢那些口吐脏话骂娘的人,说脏话是要不得的。鲁迅说自己一个都不原谅,俺没他老人家那气势,但也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也不会虚伪地谢过,只好说声,一个我都不谢。
  最后谢谢编辑。不存在拍马屁的问题,而是那时出版社倒闭兼恶意欠钱之后,烧鸡直接面对的可能,就是变成萧山红毛大阉鸡,虽然据说阉鸡可以壮阳,但太监是怎么壮也壮不起来的。
  所以站方来电话之后,俺想都没想,就进了VIP,要知道那时候俺QQ上的签名可是“把根留住”啊……
  筒子们,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我可以退出坑党三四五六乃至七代目的候选队伍了,我可以不再担心被老婆娘家人拖入东厂咔嚓了。
  新书将来如果出笼,一定在这里通知大家,应该不会太遥远。
  ……
  ……
  春天来了,猫儿叫了。
  这真是一个幸福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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