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温柔小火(上)
朱雀记 by 猫腻
2018-9-10 20:26
府北河过了七眼桥绕过观河亭,势头便缓了下来,渐渐郁成一片汪汪的静流之地。水面虽然谈不上广袤无垠,但平静无风亦无波的镜面样子,仍然是似极了江南明秀湖泊。水面明净无瑕,映着天上的丝丝云彩,泛着淡淡日光……日头渐渐下去了,夕阳照着水面,几片雨云从远处飘了过来,却露出了另一角青天早月。
易天行安静地躲在水底泥沙上,借着水流的温柔挤压安抚自己紊乱难平的心绪。他并不知道今天面对的这名青稚女子便是吉祥天里神秘的小公子,更不知道若他从秦梓手上逃脱的消息传到修行门中,会让一干修士对他的评价飙升到什么地步。他只是觉得有些颓然,觉得自己在归元寺里辛苦修道,怎么最后却落了个惨败于黄毛小丫头之手的下场。
身边的河水有些冰凉,易天行封住自己口鼻,用自己以前在县城学会的本事,用自己的周身皮肤吸纳着水中的空气,凉气渐沁,他暗自将坐味三禅经运行了几遍,化解先前的伤势,然后勉力在河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光着脚踩在淤泥中,极困难地抵抗着扑面而来的水波。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虽然感觉中,那个叫秦梓的女子对于自己并没有动杀念。但想到对方的身份,易天行便苦笑起来。
“说不定再被她抓到,会被当成妖怪捉到山上去给那个狗屎吉祥天看门,就算她良心好给我求情,可她这样一个下层修士,在门里面说话也没什么分量吧。”易天行想到这点,便决定还是要先暂时躲起来,至少看看风声再说。
他在水底抬头向上望去,发现天光渐渐暗了,这才知道时间已晚,估计岸上的人极难发现水底下的踪迹,便决定开始自己的逃亡。
河底黑黑的,纵使易天行火眼金睛,却也看不出太远。他只好顺着水势的方向,模糊判断着河的走势,然后学一本武侠小说里的高人,从河底泥中使出吃奶的力气搬了块大石头给自己稳定重心,便一步一步踩着烂泥,迎着清水,沉在河底向前行去……
※※※
易天行从小便有着高人一等的自视,虽然那时候是自视为妖,可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被人整的这么惨,所以当他在县城受气后,可以变身为嚣张的少年,当他面对着黑道龙头古老太爷时,也可以谈笑自若。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他对自己近乎变态的自信上。而今日,一个叫秦梓的小女生却把他的这种自信击成了粉碎。于是他抱着块大石头在河底丧魂落魄地走着,也不辨方向,不论时间,只是不知惊了河底多少年没有被打扰过的虾兵蟹将。
直到河面上一点光线都没有了,低头抱石穿水而行的他才稍稍安下心来,回复了平常。然后默念心经自察,却有些愕然地发现自己体内的伤势似乎好了许多,先前被秦梓结界震的一片黯淡的火元此时也渐渐活泛起来,在自己的身体中欢呼雀跃着,想要弥补自己胸腹间的一大片墨色。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忽然一道暗浪打了过来,正击在他的面门之上,这才把他打醒了。
这,不正是和秦梓那种奇怪的道门秘法相近的环境吗?
面对挫折,不同的人会选择不同的应对方法。有的人可能会放弃。有的人可能会奋发图强,然后报仇雪恨。
而易天行不是这两种人当中的任何一种。
他只是有些不服气,然后有些害怕,于是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让自己变得更强,不是为了去报仇,是为了下一次不再有让自己有吃亏的机会。
他是一个修道者,但首先是一个世俗主义者,小半个犬儒主义者。
既然此时灵机一动,摸到了修行关卡的边缘,他当然不肯放过修行良机。于是他也不上岸,干脆把石头扔到身边,震起一片泥水,然后盘膝坐在这块石头上,双手搁在膝上,双目微闭,舌抵下颚,宁神静气,拇指与中指似触非触反向而结,结着莲花童子手印,便随着轻轻荡着的水波在河底潜修起来。
“如是思惟,不令外念!”
在岸上被困于秦梓青兰弦秘境时,他识海里曾响起这句坐禅三昧经当中的思惟法门,而当时因极搞笑的原因,与他擦肩而过。
此时他静静坐在黑暗不见光线的河底,感受着面上的水流,感受着身周无处不在,极细微的压力,感受着这股与秦梓道家秘法虽威力大不相同,境界却极为神似的环境,心神宁明一片,诸般法门如流水一般从自己识海里缓缓淌过,一直未曾参透的思惟法门,不停地反复祝祷着。
体内的朱火,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欢喜,开始温柔适意地缓缓流淌起来,渐渐包围住了他体内的那片墨色。
“身心荡然,得无挂碍,是诸大众,各各自知,心遍十方,见十方空,如观手中,所持叶物。”
易天行于河底口不能诵,心却能明。
楞严经缓缓自心头飘过。
身内的朱火渐渐地转换着形状,不再用急火攻林的态势穿行体内,而是徐如清风般感染着它所接触到的每一处。
如同易天行在高阳县城小黑屋旁的小塘悟道一样。此时他的身体也渐渐散发着金红色的火苗,火苗如同蛇信般从他裸露的皮肤上忽吐忽收,迅疾灵运无比,不时燎得他身周河水一阵沸腾。
但如今他体内的天火似乎有了自我的灵性,光芒不再一味霸道,反自有些内敛的上乘感觉,离他体外数寸,便悠然退回。
于是在黑黑河底的少年,身周虽然燃烧着奇异的火焰,这仿佛心通天地的火苗却没有照亮整片河道,倒是引来了一大群好奇的鱼儿,在他的身边轻轻游动着,有几条胆大的鱼,更是游的离他只有数尺远,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身上不时窜出来的寸许高火苗,似乎正在想着,这么诡异的景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