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朱雀认主
将夜 by 猫腻
2018-6-14 09:02
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那些外郡来的游客也依依不舍的离开,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站在朱雀绘像前沉默不语。
他撑开了大黑伞,雨点洒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看着伞前逐渐被雨打湿的朱雀绘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过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宫里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礼,将军府里许世一着将军,都让他觉得很是麻烦,尤其是许世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愤怒,而是类似失落的感觉,因为他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如同渭城里的同袍们一样,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视作偶像,喝酒闲聊时提起镇国大将军的名字便会肃然起敬。
他记得某种关于精神层次需要的说法,他喜欢在渭城与战友们逐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欢在长安城里被民众尊重议论甚至敬畏,喜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这些都是很美好的精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个好人,想被许世这样的军方重臣欣赏,而不是警惕甚至意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春雨越下越大缠绵的一塌糊涂,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庄严清丽的朱雀绘像,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那双不怒而威的眸子,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命,骤然间生动起来。
普通人根本无法感知到朱雀绘像的变化。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看着朱雀绘像的眸子,感受着地面石线里渐趋凝结的气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年前他初入长安城,带着桑桑站在朱雀之前,曾经被这道绘像所散发出来的肃杀古意吓的浑身寒冷僵硬。
后来他知道这道朱雀绘像是道神符,对侵入长安城的敌人能够自动感应,并且能够施出近乎知命巅峰强者全力一击的威力。
此时朱雀绘像感应到的敌人,当然是宁缺手中举着的大黑伞。
以现在宁缺的修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挡朱雀绘像的气息,但是他站在春雨中,神情却异常平静安宁。
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大黑伞。
而是因为他怀里有根杵。
宁缺左手伸进怀中,握着那根被布包裹着的阵眼杵,看着伞前威势渐起的朱雀绘像,说道:“现在不是当年,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被你吓得屁滚尿流或者变成冬天里的鹌鹑?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颜瑟大师传承给他,然后由大唐天子亲口确认,并且由那根杵最终确定。
雨水间的朱雀绘像,感应到了黑伞下传来的熟悉却又多年不见的气息。
宁缺的识海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啸鸣,鸣声尖锐高亢,夹杂着几分疑惑,几分不甘,几分悲伤和些许淡然。
雨水不停地冲洗,朱雀绘像里那道来自远古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直至最后归于沉寂,变成一面普通的石画。
宁缺知道这代表朱雀绘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识海中那声啸鸣里的悲伤,是朱雀对师傅颜瑟的追忆。
……
……
宁缺站在雨中,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握着惊神大阵的阵眼杵,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春雨里认主,代表着长安城这座大阵,从此以后便成了他的责任,也代表着大唐的安危,从此成为了他肩上的责任。
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个国度,喜欢平静喜乐的生活,喜欢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以他愿意承担这种责任。
他愿意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事情,来维护大唐的安宁,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要因此失去自己的人生。
左手握着阵眼杵,是握着大唐的将来。
右手握着黑伞,是握着自己的人生。
两手都要握,两手都要握紧。
如果两者发生冲突纠结,像此时的春雨一般缠绵,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当初登旧书楼般用刀砍开面前的春雨,像松鹤楼露台上夫子那一闷棍般,砸碎所有的纠结与不满。
……
……
松鹤楼露台那个夜里,他与夫子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那时候的宁缺,以为自己谈话的对象是名长安城的普通富翁,如今想着这些话出自老师之口,这番话自然便有了崭新的意义。
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不走歪门邪道,难道就不能杀夏侯?
宁缺笑了笑,把大黑伞收好系回背后,就这样一头撞进了如帘的春雨中。
……
……
他去了红袖招,与简大家见面,讲了讲在宫里与皇后娘娘的对话,离开之前,绕到澡房外看了一眼,当初他便在这里杀死了御史张贻琦。
然后他去了南城湖畔的小院,自青翠的竹林下走过,发现那名茶师颜肃卿被自己杀死后,小院早已换了主人。
他去了东城那间铁匠工坊,走到后院门口,想像着当时苍老的陈子贤倒在自己刀下的画面,沉默不语。
“以前我藉藉无名,杀死了你们,如今我的身份地位不一样,若是为了今后一世安稳与繁华,便不再继续下去,那你们岂不是死的太亏?”
雨渐渐小了,宁缺准备回老笔斋,却在临四十七巷巷口停下了脚步,转而走到春熙路,进了一家茶楼。
许世已经猜到他与那几椿命案之间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把这几椿命案与当年的将军府灭门案联系起来,就算暂时还没有联系到这件事情,也一定会开始着手保护某些人,某些他要杀的人。
除了夏侯将军,小黑子留下的油纸名单上,还有人活着,宁缺如果想要杀死对方,便必须和朝廷抢时间。
坐在茶楼二楼畔,看着栏外淅淅沥沥的雨点,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步骤,确认不会惹出太麻烦的问题,便开始着手准备。
他向掌柜要了笔纸,稍一思忖后开始疾笔书写,草草而就一封书信,然后封好,准备让车马行把信送到书院。
便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见了他,惊喜说道:“宁缺,你怎么在这里?”
宁缺嘲笑说道:“褚由贤,你今天又没去书院,当心让你家老爷子知道,直接断了你的银钱。”
如今宁缺的身份地位早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但褚由贤本就是个豪奢开朗的性子,又有唐人不惧权贵的惯常思维,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说道:“断了银钱怕甚,你随便给我写副书帖便成,再说若要去红袖招,以你现在的名声,难道还要本公子再请你?当然是你请我才是。”
褚由贤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看你在茶楼上也闲来无事,又没带着那小侍女,不如我们去红袖招?”
宁缺摇头说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做。”
忽然间他想着一事,把桌上那封书信递了过去,拜托道:“有封信要送进书院后山,能不能麻烦你走一趟。”
褚由贤苦着脸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最厌憎去书院。”
宁缺说道:“一张书帖。”
“中堂?”褚由贤大喜道。
宁缺笑骂道:“你想的倒挺美。”
褚由贤接过书信,眼睛忽然转了转。
宁缺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可别想着把这信纸偷了去卖钱,不然那副书帖不写,我还要去你家闹事。”
“书法赏鉴罢了,哪里能说偷,即便偷了,又哪里舍得卖钱?当然是要拿回家给我那位附庸风雅的老爹高兴高兴。”
被宁缺揭穿想法,褚由贤也不羞恼,笑嘻嘻说道。
宁缺正色说道:“这封书信很要紧,可不敢误了我的事。”
褚由贤说道:“那我这便去,对了,过些时日丙舍同窗有次聚会,由头我倒是忘了,金无彩让我问你一声你去不去。”
“若有时间便去。”
宁缺也不把话说死。
褚由贤转身便向茶楼外去,忽然想到件事,说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宁缺笑着说道:“我要去杀人,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热闹?”
褚由贤觉得好生无趣,挥挥手便蹭蹭蹭下了楼梯。
宁缺把桌上残茶饮尽,探头出栏,看着褚由贤上了马车,仔细算了算时间,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又要了一壶新茶。
他在茶楼上慢慢饮着。
春雨在楼外淅淅落着。
长安城上空雨云密布,看不见日头,只有逐渐黯淡的天光,表明暮时将至。
宁缺掏了块碎银子,搁在桌上,离开了茶楼。
伴着身后茶博士惊喜的恭送声,他向西城门走去。
先前他并没有与褚由贤说笑。
他真是去杀人的。